翠远的眼睛看到了他们,他们就活了,只活那么一刹那。车往前铛铛的跑,他们一个个的死去了。
翠远烦恼地合上了眼。他如果打电话给她,她一定管不住自己的声音,对他分外的热烈,因为他是一个死去了又活过来的人。
电车里点上了灯,她一睁眼望见他遥遥坐在他原来的位子上。她震了一震——原来他并没有下车去!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他们恋爱着了。他告诉她许多话,关于他们银行里,谁跟他最好,谁跟他面和心不和,家里怎样闹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他读书时代的志愿……无休无歇的话,可是她并不嫌烦。恋爱着的男子向来是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破例地不大爱说话,因为下意识地她知道:男人彻底地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宗桢断定了翠远是一个可爱的女人——白,稀薄,温热,像冬天里你自己嘴里呵出来的一口气。你不要她,她就悄悄的飘散了。她是你自己的一部份,她什么都懂,什么都宽宥你。你说真话,她为你心酸;你说假话,她微笑着,仿佛说:“瞧你这张嘴!”

宗桢断定了翠远是一个可爱的女人——白,稀薄,温热,像冬天你自己嘴里呵出来的一口气。你不要她,她就悄悄的飘散了。她是你自己的一部份,她什么都懂,什么都宽宥你。你说真话,她为你心酸；你说假话,她微笑着,仿佛说:“瞧你这张嘴!”

他不怎么喜欢身边这女人。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挤出来的牙膏。她的整个的人像挤出来的牙膏,没有款式。

她是一个好女儿,好学生。她家里都是好人,天天洗澡,看报,所无线电向来不听申曲滑稽京戏什么的,而专听贝多芬、瓦格涅的交购乐,听不懂也要听。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翠远不快乐生命像《圣经》,从希伯来文译成希腊文,从希腊文译成拉丁文,从拉了文译成英文,从英文译成国语。翠远读它的时候,国语又在她脑子里译成了上海话,那未免有点隔膜。

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么样往前移—一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蟮,没有完,没有完……

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恋爱着的男子向来是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破例地不大爱说话，因为下意识地她知道：男人彻底地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他们不能不填满这可怕的空虚——不然，他们的脑子也许会活动起来。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