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的思想强大到足以凌驾空间与时间,那么这一世过得清明与否似乎就并不重要了。这一点千真万确。“你的爱情永不凋零,她的容颜永远美丽。”

男人个子不高,是条粗野汉子,常年的风吹日晒让他的脸皮都皴裂了,额头上有道长长的白疤。他用一双生满茧子的大手把盘子往旁边一推,似乎是不想再逼着自己勉强吃东西了。他开始盯着窗户出神。这间房子在楼顶层,朝向阴面,窗外除了郁郁乌云再无其他景色。四下安静无声,绝望的气息弥漫开来。

菲利普发现,对于这些人来说,生命中最惨重的悲剧并非生离死别,而是丢了饭碗。生与死乃人之常情,寥寥几滴眼泪便能洗忧涤虑。有天下午,菲利普正陪着一个刚刚分娩三天的产妇,却忽然看到她丈夫回家来了。他说自己被解雇了。他是个建筑工人,当时经济萧条,工作很难找。他说完后就坐下喝茶了。
“哦,吉姆。”妻子叹了口气。
男入木木怔怔地扒了几口吃的。为了让他回家能有口热乎饭,小锅一直放在炉子上加热。他呆呆看着眼前的盘子,妻子诧异地瞥了他三两眼，默默掉下泪来。

当你的手里握着生命厚重的经纱时(就像一条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流往何处的大河),一旦清楚这世上本无意义可言,就能颇为自足地选择几根纬纱,编成想要的图案。有一种图案最为醒目、完整、美丽，它描绘了一从降生到成人,从婚恋到育子,为了一口果腹的干粮疲于奔命,最终在床榻上与世长辞。

他曾在朗伯斯区户外的灯柱上见到过小旅馆的广
告:绝佳床位。只要六便士。

他静静听着她说话。她早就不把来医院的人当成人看了,他们不是大醉就是摔断了胳膊、割断了喉咙。这世上一切罪恶、不幸和残忍在她看来,不过尔尔。人的所作所为大多无须嘉奖或惩罚,只照单全收便好。她身上有种冷酷的幽默感。

“老天,还有什么东西比英国的啤酒更好?“他说,“感谢上帝赐予我们如此简单的快乐吧!烤牛肉、香米布丁、一副好胃口、一杯好啤酒!我曾经娶过一位大家闺秀。上帝啊,千万别娶那样的女人!”

大多数情况下,这里最多的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总之没有语言可以准确形容。世间百态,人情炎凉,每日都在此上演。泪水和欢笑,幸福与痛苦,或无味之至,或趣意盎然,或冷若冰霜,一切皆如同所见,吵吵嚷嚷,热烈喧嚣;是严肃,是悲伤,是滑稽,是琐屑,简单亦复杂,欣喜亦绝望。

她抚摸了一下他的脸颊,动作又轻又快,想证明自已心里没有埋怨。只可惜这抚摸却只是走走样子,连手都没有碰上去。她跳下马车,回了家。

我们像被大风裹挟着,无可奈何、四处飘渺,不知道这阵风从哪而来,也不知道它要带我们到哪去。命运之神仿佛凌驾于舞池中的人群之上,而他们还在狂妄疯癫地跳着,似要将死亡的永恒黑暗踩在脚下。

房间里有一种东方式的堕落氛围;线香的烟雾袅袅飘散,到处弥漫着邪恶的神秘气息,让人喘不过气来。菲利普觉得额头上的血管不停跳动。他被这种感觉搅得心神不安,却不能理解这感觉究竟是什么,只觉得其中藏着致命的吸引力,对它又怕又恨。

他们必须意识到,所有之前读到的书、听到的教导都是谎言、谎言、谎言!每次有了这样的发现都无异于往他们已经钉在人生十字架的躯体上又敲进一枚钉子。奇怪的是每个品尝过这种幻灭之苦的人,都受到内心某种强大于自身意志的力量驱使,反又不自觉地助长了幻想。

“青春是美好的”是一种幻觉,是韶华已逝之人的美梦。青年人反倒觉得苦闷无比,满脑子都是别人灌输的不切实际的想法,一旦真的伸手触及现实,总会落得遍体鳞伤。

要想达到清醒现实的境界,需要跋山涉水经过一片
多么漫长的荒芜贫瘠。

她们闲扯的时候,菲利普就板板正正地端坐在会客厅,目光时在鱼缸里的金鱼身上,眼珠子转来转去。这间会客厅布置得庄严肃穆,专门用来招待客人。客厅的窗户只在每天早上打开几分钟透透气,平时一直紧闭。菲利普觉得这屋里一般死气沉沉的味儿,可能和银行业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