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南迦巴瓦犹如一条金色巨龙横亘天地间，主脊上一排刺眼山峰似龙鳍闪耀，而高高昂起的三角主峰便是怒啸苍穹的龙首。令人恍然难辨，万丈绝壁裸露，一层层岩石被挤压扭曲，所有上扬曲线汇在峰尖，是惊心动魄的长矛？是世俗之外的圣物是一场酒醉的幻影？那夕阳下金光四射的扭曲岩层宛如涌动的血脉，让我恍然，难辨；那万丈坦荡的绝壁，让我失语，真伪。
南迦巴瓦，成就了世界上最深最长最险峻的峡谷，更是成就了自己的传奇！冬季，南迦巴瓦近四千米垂直的西坡绝壁，在猛烈劲风吹打下，积雪难覆，一层层扭曲上扬的岩层袒露无疑。在夕阳下，绝壁在燃烧，曲线岩层充满金色的血液，仿佛是挣脱大地束缚的上升力量。主峰左侧一系列山峰均是刚硬裸露的线条，散发着不寒而栗的光芒，唯有主峰右侧的彭乃峰顶部较平坦，积雪厚达数百米，仿佛承载了南迦巴瓦所有的苦难。

恍然难辨，失语真伪，心绪空灵，我了然，一切真的结束了。二O○七年九月二十号至同年十一月十五号，用了整整五十七天时间围着南迦巴瓦走了一圈，画了一个完满的圆。工布新年的最后一天，我在玉松村神山上为这个圆打上永远也解不开的结，起点亦是终点。属于我的结，属于我的峡谷穿越。

诡异的多雄拉雪山，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酷寒，阳光毒辣，我的内衣已然湿透，不得以把冲锋衣拉链拉下散热，裤子上的透气拉链也全部敞开。奇异的是静，安静得可怕，没有一丝风，吹动发丝的风都没有，从未感觉过如此静，天地间只有厚重的喘息
声和雪粒炸开声。天也蓝得可怕，蓝得发紫，蓝得致纯，一丝云也没有。深深凝视，天空就像一个涌动蓝色的巨大漩涡，要将人吸进去似的。而雪山仿若是凹凸有致的云朵，漂浮在无垠的天宇。一切都彻底顺倒了过来，雪山成为真实可触的天空，蓝色的天空则幻化成无边无际的汪洋。

如今，“莲花圣地”除了提升墨脱旅游含金量外，不再因“极乐世界”的宗教光环面成为长途迁徙的圣地。我们，无不是来匆匆、去匆匆的旅行者，多了些徒步穿越墨脱的吹牛资本罢了。

若如我揣测的般，莲花生穿越峡谷实为一场逃亡之旅，墨脱是他成功逃亡的悲喜心境。那么，莲花生在罗刹鬼界创建的乐上，就是个至纯世界，如同佛陀的空性与禅定。那么，我们每一个人的峡谷穿越，实然是一场心灵之旅，墨脱就是精神世界里的香巴拉，是个存在于时间与物质之外的秘境。

墨脱，一个属于智者禅定的莲师秘境。

索朗曾追问我在奶通的感受，以及有什么觉得不适？
按照门中村人的说法，若无定力的人前住奶通是件危险的事情，奶通仙气太重，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在他们心里，奶通俨然是一个飘荡着仙力的奇异疆域。几年前，有七个康巴人到奶通寻迹，他们手牵手过一座独木桥（原木）时，摔下去死了六
个人，只有一个人幸免于难，令人称奇的是幸免者走在最中间，紧紧牵在一起的手居然没有把他带下去。类似传言还有若干，总之奶通是一个考验人心智的地方，心怀不轨的人必承受不了仙气涤荡，所谓善恶因果，众生都会得到一个判决。
的确，奶通似有奇异之处。多杰曾做了一个噩梦，头被狮子一口咬掉，他吓得梦醒，满头大汗，第二天惊雷冰雹，更使他惶恐不已。回到门中村后，多杰才敢跟我说做噩梦的事，在奶通露宿的两个夜晚，而我居然睡得香甜，至今回想也是奇怪，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不仅噩梦没有追随，还睡得异常踏实，整个穿越之旅中从未有过的安然沉眠。
素朗还说，在奶通不能丢掉身上任何东西，否则会回不来，譬如剪头发，剪指甲，扔掉破衣服等。他这一说，弄得我后脊发凉，我在百般无聊中剪了指甲。
索朗立马圆场说，不知道没关系的…
胡思乱想，确有因果，闷雷翻滚就是在我刚剪完指甲后，难道是某种即时显现的惩罚？就连多杰也奇怪，怎么忽然就炸响雷、砸下雹子了，难道是“被狮子咬掉头”后的再次警示？不论玄奥与否，索朗的话，无形中成了恐怖的心理暗示。不可否认的是，在奶通，我的确产生了回不去的消极想法。

我干舔“敏佳”时也非完全闲着，脑袋里琢磨着一场千年前的伟大穿越。
加拉森当失败的归途中，我就一直在想，莲花生到了加拉森当后，足迹又如何延伸而去？是掉头前往墨脱还是继续往前？若前往墨脱，那大拐弯顶端帕江河谷下的莲花生修行洞又该怎样解释？若大师的确历经千辛万苦穿越大峡谷，到达了大拐弯顶端，那么他的穿越轨迹呢？
我在门中村时就曾揣测，大师可能是沿着白马狗熊、西兴拉山脉、八玉抵达大拐弯顶端的，也就是我之前的核心无人区穿越路线，但苦于没有连贯的遗迹佐证。虽然白马狗熊是具有数百年历史的古寺，但没有与莲花生有关的显现遗存。
现在，似乎一切答案迎刃而解。大师到了加拉森当后继续往前，横切加拉白垒雪山穿越到奶通，然后再抵达大拐弯顶端，并在帕江河谷下的山洞里驻足修行。若果真如此，唯一的疑惑便是从加拉森当穿越到奶通可行吗？加拉白垒雪山一侧峡谷千仞绝壁，从未有人涉足的记录。在加拉村时，我就四下打听能否从加拉森当穿越到大拐弯顶端，答案是不可能，从没人这样走过。就连拥有众多圣迹的奶通，他们也都一点不知晓。但之前对多杰的问询，使得一切扑朔迷离变得清晰起来。
我随意问，能从奶通走到加拉森当吗？
他简单而干脆地回答，能。
多杰的回答让我惊喜不已，犹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般。

多杰在前砍着野草，我也围着巨石转了一圈。转石头一圈虽然不长，但异常崎岖，在石尖与石缝里不断跳上跳下。巨石里所藏一百零八部经书，并非是在某个缝隙里，从康巴人围着石头转了七天来看，经书应藏在石头的意识里，或石头所处的虚无空间。掘藏师通过与石头的暗合，开启深隐其中的法藏。我不是掘藏师，自然没有奇异的暗示顿浮脑海。在我眼里，“歇扑”巨石形似一只万年老龟，背倚雪山面朝奶通。石头尾部有一块延伸的碎石，酷似龟尾，最令人称奇的是龟尾至龟背上有若干风化的小石，像是慢腾腾爬上龟背的小乌龟。

“歇扑”石头上方还有一个莲花生修行洞。多杰和我决定不去前往覲见了，我的双足已僵硬得失去知觉。修行洞在高寒地带的一处绝壁间，需要横切湿滑的岩面才能到达，全身凝固的我几平不可能做到。用多杰的话说，若在绝壁上滑一跤，灵瑰直接从闋杰吧瀑布上天堂。为了一个无法证实的天国，还是谨慎为好。后来据索朗说，修行石壁上有一个莲花生手印。当时大师在寒洞内苦修，妖魔鬼怪不断施法破坏，或幻形野兽恐吓，或化身美女诱惑，大师佛心丝毫不为所动。有一妖幻成毒蛇悄然爬向
大师，正欲张口谋害时，大师微启眼眸，用手轻轻一挥，便将此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手印也留在了石壁上。
蹚着山涧急速返回石崖，迟一刻我都无法忍受。虽然未去修行洞，但奶通圣迹已然清晰，最高处是修行洞，莲花生不慎打翻宝瓶，宝瓶掉下绝壁化成奶通湿地，阕杰巴瀑布就是瓶口，宝瓶里的神水源源不断地流淌，荡涤着洁净抑或肮脏的灵魂进入天堂。
一进入石崖下，我就双脚一软摔了个跟头。终于回家了，渗水的石崖已然成为心灵温暖的归宿。第一时间生起火堆，使劲摇着鼓风机，随着火苗升腾，冻僵的身体逐渐舒展开来。
蓦然，一声闷雷在耳边炸响。
随即雷声滚动，落下密密麻麻的冰雹。

所谓巨石里藏有一百零八部经书，就是指神秘的“伏藏”。
“伏藏”藏文音是“爹玛”，意为“宝贵”和“值得保全”，指一件很珍贵的东西被埋藏，最终再被发掘出来。莲花生进入西藏弘扬佛法后，发觉藏人的素质未足以接受密法，以及某些法传播的因缘尚未成熟，故离开西藏前，将三种法（莲师法、观音法和大圆满
法)及圣物埋藏在岩洞、雪山、深峡、佛像、湖泊、虚空等处，甚至埋藏在圣者的禅定之中。因为得到莲花生的加持，伏藏对世人隐匿不见，直至因缘时节到来，所埋法与圣物才会显现于世。
掘藏具有一套独特的方法和原则，掘藏师被称为“得登巴”，相传宁玛派掘藏师都是莲花生的应世化身。千百年来，掘藏师超过百位。根据《奇妙海》记载，如果一个掘藏师发掘出三种类别的法藏，那他就是大掘藏师；若只发掘出一种或两种，那他就是小掘藏师。掘藏师从小就显现出异常能力，他们的出世伴随种种神奇征相，学习经典毫不费劲，随愿显现神通，得到诸佛的加持。有些掘藏师起初则像凡夫，到后来发掘伏藏时才显出与众不同。最不可思议的伏藏是授于人的意识深处，经轮回转世，千百年后的某个机缘来到，在某种神秘的启示下，一阵诵经过后就掘得法藏。
在藏族民间，也存有不少类似“掘藏师”的神授者。例如著名的长篇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其流传方式之一就是靠“神授说唱艺人”。有些目不识丁的小童大病一场后，竟能说唱起几百万字的长篇史诗。他们自称在梦中得到神或格萨尔王的旨意，或
病中经喇嘛念经祈祷，得以开启说唱格萨尔的智门。这一神秘现象至今无法解释。

多杰指着山涧旁一个凹陷下去的石窝说，这是莲花生的桌子，是他与天上神仙喝茶的地方。仔细观察石窝，还真像一张桌子，石窝中间凸起，凹凸起伏的边缘像是四张椅子：多杰又指着石洞豁口附近一个小石窝说，这是莲花生跨过山润时留下的脚印，石窝外形也确实像一个脚印，大小和人脚相仿。
此时，我深深意识到，奶通不仅是一个飘荡着神秘雾霭的凄美湿地，它还是一处隐藏在秘境里的佛教圣地。
瀑布上方的山涧叫“学嘎弄吧”，意思是从莲花生宝瓶里流出的水山涧通过石洞落下形成的阕杰巴瀑布则意为六道轮回，大概意思是说，人死后的灵魂通过阕杰巴瀑布可以直接成佛。这些瀑布山涧的名字并不是门中村人所起，门中村在大峡谷里的历史也
不过短短几十年，起这些名字的人应该是前来朝圣的康巴人。这些康巴人非普通佛教信徒，而是潜心密宗修行的宁玛派掘藏师，所以他们深晓奶通的一草一木，并非凡俗那么简单。
我们回穿湿地，来到营地附近的山涧，蹚着汹涌的水流进入一片长满杂草的乱石坡。多杰指着其中一块巨石说，就是这里面藏有一百零八部经书。巨石的名字叫“歇扑”，体积有两层小楼般大小。二OO八年六月份，多杰还带过六个康巴人来这里。康巴人在巨石附近扎下营地，然后绕着巨石一转就是七天。我问多杰石头里怎么会有经书呢？他也说不清楚。其实康巴人围着石头转圈，就是一种“掘藏”行为，他们因此被称为“掘藏师“。

穿行在河流与荒草间，内心莫名空洞，奶通掀开它最后一片面纱，毫不设防地展现着爱与哀愁，风雨中缓缓摇曳的黄草，宛如无声哭诉，惜年华迟暮，还是孤独的内心从未被温暖过？一条条河流在荒草中盲目地流淌，我怀疑它们是同一条河流，是一堆随意流淌的芜杂思绪，相互交错又别离，最终忘却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就这么终日在荒草丛中徘徊，失去未来与梦的走向。而一棵棵枯树又在守望着什么？生命已逝，依然坚守，菱缩的身躯仁立在高山之谷，等待着只有它们知晓的答案。远处隐约呈现高大的冷杉，它们是一群远离湿地的旁观者。它们为何远离舞台，又在企盼怎样的故事？
哀怨的黄草，绝情的流水，诡异的枯树，缥缈的云雾，冷风中的细雨，影影绰绰的冷杉，它们一同营造了凄美与冷酷、绝望与空灵的仙境。抑或，奶通是一个魔力盘踞的鬼域，将世间美艳隐藏在极深
的绝境之中。

多杰对我说：“到了，奶通。”
眼前的奇异世界就是奶通？这让我感觉一切艰辛都是值得。很难从地理角度界定奶通，它既是一片高山湿地，也是一片高山草坝，亦或是一片衰亡的森林。河流与溪水纵横交错、密如蛛网，齐人高的柔软黄草渲染着凄婉的色彩，一棵棵枯萎老树张牙舞爪地伫立荒野，烟雨迷离地游荡在冷风中，它们一同编织出了一个飘荡着神秘气息的奇异世界。

奶通的气温异常低，除了海拔高原因外，还与它独特的地形有关。奶通背倚雪峰冰川，四面高山环绕，冰水从八方汇入，积聚在盆谷内的冷气难以消散，加之云雾遮蔽，奶通就如同一个大冰柜，冷气进得来出不去。一山之隔的“用措”冰河也是类似
地形，管道式的河谷比奶通气温还要低，冷气顺着逼仄河谷一路下行。

这不禁让我思索，人到底需要什么？
人类文明几千年来，无非是追求精神与物质双重需求的旅程。于是，我们拥有了历、记忆、车轮、爱情、华衣、名誉、公平、秩序、财富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人类走得越远，思考得越多，就越发接近解析自我的真理·然而，人真正需要的仅是一个山洞和一堆火，这足够我们生存及思考。当我们背负太多东西渐远时，依附于人类身上那无形的枷锁反而会勒得更紧，教人难以呼吸。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们挥手告别，很快消失在重重迷雾里。告别声依旧，穿透虚无。我朝迷雾挥手，有哭的冲动。或许，他们不能真正明白这十五天意味着什么。雅鲁藏布大峡谷核心无人区，最少人数穿越队伍，最快穿越速度，首次在雨季穿越草木最盛之时，遭遇最大山涧，架了最多的桥，被蚂蟥吸了最多的血，划了最多伤口…或许我不明白，这些纪录根本就空洞而无意义，真正能永铭于心的，是雨夜里飘摇的篝火，是响彻深谷的号子，是大瀑布前的无语震撼，是迷失丛林里的笑声，是
浆果的无私慰藉，是离别时的浓雾，是彼此无法重复的温暖记忆。
告别是为重聚，二十天后，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