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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恨之深,无不来自恩情之切。怨恨几分,且去仔细映对,正是昔日的恩情,一分不差不缺。
如此才知本是没有怨恨可言的,皆因原先的恩情历历可指,在历历可指中一片模糊酸风苦雨交加,街角小电影院中旧片子似的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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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松
儿时的钢琴老师,意大利米兰人,费尔伯教授,总是在一旁叫:“放松,放松!”他自己则手指也塞不进白键黑键之间,太胖了我逗他跑步,体操,我也叫:“放松,放松!”
费尔伯系出意大利名门世家,哲学博士琴艺雄冠一时,犯了杀人案,漂亮的情杀案越狱逃亡到中国,独自渐渐发胖了。后来我才知道了他的诞辰,上午送去一束花,一部蛋糕,他哭个不停,说:没有人爱他,快死了。下午又哭。
不多久,费尔伯教授逝世,而且还是我旅行回来别人告诉我的,所以没见他的遗体,没见他的坟墓。没有坟墓。
亡命来中国。四十余年,只收到一束花部蛋糕,如此人生,他终于“放松”。
跟他学过了十多年,我后来放松得不碰钢琴了,因为十分之三的手指被厄运折断。事情是这样。
费尔伯曾经以疯狂的严厉悉心指导我巴望我到意大利去演奏,叫人听听费尔伯博士教出来的钢琴家是怎样怎样的,瞧他那副眉飞色舞的神态,仿佛我已经完全征服了意大利的听众似的。后来我作为游客,走在米兰的老街上,没人问我:“您认识费尔伯先生吗?”
幸亏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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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功近利的观念蔓延全世界,并不意味着人和社会的充沛捷活,正是显露了人和社会的虚浮孱弱——一朝不保夕才努力于以朝保夕,事已至此,必是朝亦不保夕亦不保。急功近利者们是来不及知道悲哀的,所以一个个都很快乐的样子,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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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不付出,不收入,无盈余,无亏损。如果可知的宇宙消失了,那是它入了不可知的宇宙。可知与不可知是人的分说,字宙无可知,无不可知。
人类最像是靠退化来作成进化的。与生俱来的东西退化一分,就换得一分进化。到了把与生俱来的东西退化完了,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换取进化
了。
……
我所认知的是,失去的东西有适意的,有逆意的;得到的东西有逆意的,有适意的—又符合冥冥之中的无字无款的律令。
真是一点也不能自作主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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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搔首弄姿,穿文学之街过文学之巷……下雨了……那人抖开一把缀满形容词的佛骨小花伞,边转边走。
把银苹果放在金盘上吧,莎士比亚已经把金苹果放在银盘上了。
智力是一种弹力,从早到晚绷得紧的人无疑是蠢货。
一个性格充满矛盾的人,并没有什么,看要看是什么控制着这些矛盾。
爱情来了也不好去了也不好,不来不去也不好,爱情是麻烦的。
余之所以终生不事评论,只因世上待解之结多得无法择其尤。
有许多坏事,都是原来完全可以轻易办好的事。
快乐是吞咽的,悲哀是咀嚼的;如果咀嚼快乐,会嚼出悲哀来。
人类文化史,二言以蔽之……自作多情,自作无情。
也不是伏尔泰一人参悟精微的悲观使人颖慧旷达仁慈,粗疏的乐观使人悖谬偏激残暴。历史中多的是大大小小的实例——明乎此,然后一转背,便是可
见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