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遇见那个被我称为碧翠丝的女孩。再度相逢,我不再感到任何激动,唯有一股淡淡的和谐、一阵柔情的预感:你我相连在一起,但不是你本人,而是你的形象;你是我命运的一部分。

命运和性格乃思想之名。

它是我的心灵,是我的命运,或是我的魔鬼。假如我能够再找到一个朋友的话,这会是他的长相。假如我可以拥有一个情人的话,这将是她的面容。我生我死将是如此,我命运之歌的音调和节奏将是如此。

上帝借由各种途径使人变得孤独，

好让我们可以走向自己。

命运和性格乃思想之名。

上帝借由各种途径使人变得孤独，好让我们可以走向自己。他在我身上用的就是这种方式。一场噩梦。透过秽物和垃圾、破碎的酒杯，无聊的夜晚，我看到自己宛如一个着了魔的梦游者：永无止境地爬行在一条丑陋且肮脏的道路上，痛苦不堪。世上也有这样的梦，在这些梦中，人们出发寻觅公主的道路，受困在充满臭味和脏污的粪坑及后巷中。我就是如此。一身狼狈之下，注定孤独。天堂之门在我和童年之间紧闭起来，由冷酷无情的守卫守护。它是一个开始，一种向往自己内在的觉醒。

现在，它是一只猛禽，有着轮廓分明、雄霸四方的雀鹰头。衬着蓝天的背景，它半个躯休藏在一个阴暗的球体里，仿佛正要从一颗巨蛋当中挣脱出来。我观察着这幅画，愈看愈觉得它像出现在我梦中的那个彩色徽章。

我时常遇见那个被我称为碧翠丝的女孩。再度相逢，我不再感到任何激动，唯有一股淡淡的和谐、一阵柔情的预感你我相连在一起，但不是你本人，而是你的形象，你是我命运的一部分。

某个初夏的傍晚，泛红的夕阳从面西的窗户斜照进来，房间里朦胧昏黄。我随手把那幅或碧翠丝或德米安的画，钉在窗棂上，看着暮色透过它的样子。这张脸的轮廓逐渐变得模糊，但是微红的眼眶，额头上的光亮，鲜红的嘴唇，仿佛要从画面里燃烧出来。天色已暗，我仍然久久地注视着它。渐渐地，我发觉这张脸既不是碧翠丝，也不是德米安，竟然是我自己。并非画中这个人跟我相像，我也不认为它应该像我，但它对我很重要它是我的心灵，是我的命运，或是我的魔鬼。假如我能
够再找到一个朋友的话，这会是他的长相。假如我可以拥有一个情人的话，这将是她的面容。我生我死将是如此，我命运之歌的音调和节奏将是如此。

每每回想那时候，我的内心无法不感动。我费尽心思，努力从坍塌的生命废墟中，重新为自己建立一个光明世界，全心全意生活在这唯一的期待中，企图摆脱身上的黑暗和邪恶，只求停留在光亮当中，跪倒在众神面前。这一片光明世界，是我依照自身的愿望打造而成，它不再是逃回母亲的怀抱，不再是不负责任的安全感它肩负着崭新的任务，我自己创造出来的任务，意味着责任和自我要求。折磨我，让我一再逃躲的性欲，此时应该也在神灵和祈祷的圣火中净化了。我的生命再也没有阴森暖昧，没有丑陋邪恶，也不会再有悲叹的夜晚，猥亵的图画不会再让我的心扑扑跳个不停，我不再去偷听禁忌的事物，不再有淫荡的思想。我用碧翠丝的身影布置我的圣坛，让它取代一切。我把自己奉献给她，也把自己献给了心灵和众神。我从恶魔手中夺回自己，然后奉献给光明。我的目标不在于欲望的满足，而是纯洁；我要的是美和智慧，而非幸运

我已经不在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以新奇却惹人讨厌的态度、以上酒馆和浮夸的方式，跟这个世界对峙，这是我的抗议。与此同时，我毁了自己。我的认知大抵是，当世界不需要像我这种人时，当世界无法提供我这种人更好的位置、更崇高的任务时，那么，这些跟我一样的人将会走向毁灭。这将会是世界的损失!

尽管如此，我视这些折磨几近一种享受，好长一段时间，我冷漠而盲目地踽踽独行；我的心沉默、怯懦地退缩在角落；种种恐惧、可憎的感觉，反倒安慰了我，因为至少它是感觉，至少它还有火花，至少它牵动了心！一片愁苦中，我感到迷茫，又感到一股有如解放、有如春天的味道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我的生命没有目标，我鄙视这个世界!我傲慢自大，和德米安同样思想!我俨然就是个人渣、一个肮脏的下流坯、酗酒的酒鬼；我污秽不洁，令人厌恶，像一头粗暴的野兽，被可憎的欲望所击倒!那个来自纯洁、光明、优美的园地，曾经喜爱巴赫的音乐，曾经受到美丽诗篇感动的我，现在是这个样子!我感到嫌恶和愤怒，一面听着自己充满醉意，间或爆发出来的愚蠢笑声。这就是我!

我恍然大悟，直到昨天、直到几小时之前，这一切都还属于我、等待着我，但就是现在，它们崩落了。因为我受到诅咒，不能再拥有它们；它们将我驱逐，鄙视我!打从最早、最美好的童年，父母的爱和拥抱、母亲的每一个亲吻、每一个圣诞节、每一个虔诚光明的周日早晨、花园里的每朵花——一切全都毁了，一切都被我践踏在脚底下，被我毁坏!假如就此我被判定为人渣、渎神的败类，将我逮捕，把我判处绞刑，我也毫无异议。我乐于伏法，因为这是正确的。

我犹豫着驻足在路的底端，凝视那些黑暗的树叶，贪婪地呼吸着湿润的凋零气味，它仿佛在回答、抚慰我的心灵。啊，生命尝起来何等的淡而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