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童教授长谈的最后，我愈发有一种遗憾，就是如今陈先生已然离开，很多读者却刚知道甚至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更遑论读他的文章。

"并不是我偏爱他，没有人不爱春风的，没有人在春风中不陶醉的·····”在此刻香港的夏风里，我想把这文字献给我所尊敬的陈之藩先生。只可惜，这么美的句子不是我写的，而是陈先生多年前献给胡适先生的。

没错，你是中国人，会讲中国话，可这不意味着你可以用中国字来写文章，来表达自己。能用语言沟通，对于生活是足够了，但无法使用文字的话，你就无法让自己生活得更艺术了，因为文字是艺术的单位。

童元方：我也特别喜欢这两句话。对于那些时代大事，中国人确实写不出来了。你看，抗战那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中国有哪个人写出一本旷世名作了?现在中国人的中文真的好差，不说比前人不如，连一些外国人都不如，更可怕的是，这个问题不少中国人并不觉得重要，就像陈教授曾经说过的那样，这些人觉得“数、理、化”都得用功才会懂，唯独国文是可以不学而会的”。这是大错！

刘忆斯：陈教授的文章中经常有让人震撼的句子，比如他说现在的中国人“不仅天塌地裂不会名状，就是伤悲春秋也不会形容”。

童元方：肯定有关系，不过据我所知他看的古诗词也没那么多。他小时候已经没有了私塾，所以对中国古典文学只是自发地阅读，但他在阅读中看到了中国文学或者说中国文言文的高贵。你看，中国文学到了白话文时代以后，词汇很贫乏，作风很苍白，废话越来越多。这当然跟白话文自身的特点有关，也跟一些作家把文字当应酬，把文章当"起居注"来写有关。而陈教授的文字就没有这些毛病，这是因为他永远把自己的文章当作文学作品来处理，而且从不重复自己曾说过的话。

刘忆斯：董桥先生说过陈教授能把文章写得"浅白又动人，比胡适的白话文漂亮一百倍”，陈教授是学理工科的，他的文字这么好，是不是跟他特别喜爱中国的古诗词有关?

在生活中，我们主要是用文学的语言在交流。不过，有时看到他文章中一些格局很大的比喻，我会吓怀了，觉得太妙了。比如陈教授跟我谈到发现电磁波的麦克斯韦，他就不用方程式跟我说，因为他说了我也听不懂，但是当他用我能听得懂的文学的语言说完电磁波究竟是什么之后，当时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他只说了八个字“聚散无常，回旋不已。”是啊，人间事不也只是这八个字嘛——聚散无常，回旋不已·····。

刘忆斯：但不可否认的是，陈教授的确是掌握着科学与文学两种语言来写作的。

童元方：我觉得他其实有三种身份。第一种是科学家，他是学物理的，数学也非常好，当他面对一个问题时，如果他想用科学语言去想，出来的就是方程式；他的第二种身份是文学家，他的语言就是文字，同样遇到一个问题，他若从文学的语言去想，出来的就是文章；我觉得他的第三种身份是工程师，其实，他本来就是一位工程师嘛，所以他能用工程师的语言，去为说明个问题而组织架构，让文章经营得更好。我觉得如果说他能在科学和文学两个领域里悠游自在，最主要是得益于这个工程师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