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穆索尔斯基人生最后的几年中,他与导师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张。他退出了斯塔索夫的社交圈,他对城市艺术家比如涅克拉索夫嘲讽有加,几乎所有的时间他都在和那些贵族酒友,比如沙龙诗人戈列尼谢夫——库图佐夫伯爵和大反动派T. I. 菲利波夫,一起饮酒作乐。这并不是说他变成一名右翼政治分子,和以前一样,他如今依然对政治漠不关心。他认为他们“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摆脱了斯塔索夫政治意味浓厚和理念先行的死板教条。穆索尔斯基身上有一种特质,就是缺乏正统的学院派教育,或者说不受拘束、孩子般的性格,这使他既依赖自己的导师,又一直试图挣脱他的控制。
《婚礼》是一出民族音乐剧。斯特拉文斯基晚年试图否认这一点。沉浸于战争间歇期巴黎的世界主义文化中,加上自己对苏维埃政权的憎恨,他在公众面前有意撇清自己的俄国渊源。但这些并不能令人信服。这部芭蕾舞剧恰恰就是斯特拉文斯基所否认的:对农民文化与音乐最直接的表达。经过仔细阅读民间音乐素材,从农民的婚礼歌曲直接取材,这部芭蕾舞剧的整体概念就是将农民的婚礼习俗用艺术的形式重新搬到舞台上。
作为20世纪艺术创新的源头之一,芭蕾的重要性此前没有人会想到,直到它在佳吉列夫的手下重新焕发活力。当时芭蕾已经成为一种僵化的艺术形式,在欧洲大部分地区都认为这只是一种过时的宫廷娱乐。但它在圣彼得堡得以继续生存,因为这里的文化氛围依然受宫廷主导。
《乡村》的背景设置在1905年一个叫做杜尔诺沃的地方(来自durnoi一词,意思是“坏的”或者“腐朽的”)。村子里的农民被描绘成心理阴暗、无知愚昧、偷鸡摸狗、毫无诚信、懒惰腐败的一群人。在杜尔诺沃没有什么新鲜事。蒲宁的小说毫无情节设计,他只是刻画了一个枯燥乏味的酒店老板,他所有的智商只够意识到自己生活的空虚。“天呐!这是什么地方啊!简直是一座监狱!”他最后总结道。就如蒲宁的小说喻示的一样,整个俄国农村就是一座“杜尔诺沃”。
《乡村》给社会带来了巨大的震动。它比其他任何文学作品都更发人深思,让人反思俄国农村毫无希望的命运。“这本书让读者感到震惊的地方,”一位评论家写道,“不是对于农民物质、文化、法定权利的匮乏的描写……而是让人意识到,这个问题是无解的。正如蒲宁所描写的,农民所能做的只是意识到自己的原始生活毫无出路,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高尔基评论说,《乡村》迫使社会开始严肃考虑“不单单是农民的问题,而是整个俄国生死存亡的问题”。
夏天和冬天的几个月中,在一些日子里这里的人们活得比牲口还要差,他们的生活简直糟糕透了。他们粗野、狡猾、肮脏、酗酒,互相没完没了地争吵与口角,完全不尊重别人,彼此毫无信任、互相恐惧。是谁开的酒馆让农民天天醉如烂泥?是农民。是谁贪污了村子、学校、教会的公款,然后用来买酒喝?是农民。是谁打劫邻居放火烧房,在法庭上为了一瓶伏特加就谎话连篇?是谁第一个在地方议会或者此类会议上对农民破口大骂?是农民。和这些人一起生活简直糟透了;不过,他们总还算是人,和其他人一样受苦哭泣,而且每件事总是有让人谅解他们的理由。
关于好人农民的神话被这个故事击碎了。农民此时走下了神坛,他们只是由于贫穷折磨而变得粗鲁的野蛮人,身上并没有成为社会道德模范的特质。民粹主义者批判契诃夫说他并没有反映农民生活的精神本质。托尔斯泰说这篇文章是“对人民的犯罪”,并且批评契诃夫并没有深入了解农民的内心。斯拉夫主义者大骂这完全是对俄国的诽谤抹黑。但当时开始在社会上发声的马克思主义者却赞扬说,这篇文章揭示了资本主义城镇的兴起所导致的农村衰落。反动派对这篇文章也喜闻乐见,他们说,因为文章证明了农民最大的敌人就是农民自己。
契诃夫摧毁的,是俄国人身份认同的基础。民粹主义者塑造的理想农民形象已经成为这个国家自我认同的基础,质疑这一形象就等于使整个俄国陷入痛苦的自我怀疑中。而这篇文章的写实风格更具有杀伤力。它看起来不像是一篇虚构小说而是纪实研究:政府的审查部门直接称之为“报道”。
托尔斯泰在一篇题为《论生活》的文章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文中他探讨了那些只为自己活着的人身上的矛盾,他们追求个人的幸福,但幸福却只有为他人奉献时才能出现。这也是列文在婚姻生活与家庭生活中所学到的:幸福在于你所付出的爱;我们只能在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同类身上找到幸福。托尔斯泰并没有在自己的婚姻中找到这种幸福,但他却认为他在农民的身上找到了。
另一方面,他一生都在致力批判精英世界可耻的特权,尝试要靠“自己额头辛勤的汗水”生活。对于简朴生活的追求是他作品里一项永恒的主题。
斯塔索夫声称,俄国画家应该放弃模仿欧洲艺术,转而从自己人民的生活中寻找艺术风格和主题。他们应该描绘“乡村和城市的景象,故乡偏远的角落,被上帝所遗忘的小职员孤独的生活,孤坟荒野、混乱嘈杂的集市,从朱门大宅或破陋小屋里涌出的所有快乐和悲伤”,而不是只关注古希腊罗马或《圣经》中的题材。弗拉基米尔·斯塔索夫自封为现实主义艺术的领头人。他引领了“巡回展览画派”运动和“强力五人组”的民族乐派,称赞这两个学派脱离欧洲艺术风格的影响,并极力促进其更加“俄罗斯化”。可以说,在1860—1870年代,每一个艺术家和作曲家,或多或少都感到自己处于斯塔索夫无所不在的掌控之下。这位评论家认为自己是将俄罗斯文化带回世界舞台的掌舵人,而画家列宾、作曲家穆索尔斯基和雕塑家安托科利斯基则是肩负这一重任的三驾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