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性的艺术:比较政治学30讲

「内容简介」一个和平“爆发”的年代?历史“终结论”的终结?国家能力从何而来?文明的冲突是一个过时的预言?……面对林林总总的政治问题,作者带领我们以一种比较的视角,在民主问 …… [ 展开全部 ]
  • 作者:刘瑜
  •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 定价:8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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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恶真的平庸吗?暴民考古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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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06-06 02:01:55 摘录自151页
    生产“暴民”的机制一:高压
    首先来看高压的力量。在系统的政治杀戮或迫害中,暴力的普遍化甚至仪式化往往是关键一步。历史上对酷刑有组织的围观,各种批斗大会,都是这种仪式化暴力的表现。纳粹一上台,其国家暴力的特性就显露无疑。1933年,纳粹开始推行所谓抵制运动,冲锋队四处出击,禁止德国人进入任何犹太人经营的场所。1935年的《纽伦堡法案》,禁止犹太人和日耳曼人通婚,禁止犹太人在诸多行业从业。1936年开始,对经济体系进行所谓“雅利安改造”,直接剥夺犹太人的财产。1938年的“水晶之夜”,更是将暴力赤裸裸化,数百个犹太人被杀,数千个店铺被烧毁,数万个犹太人被送往集中营。有了这一切的铺垫,1941年后对犹太人的强制隔离居住、1942年后实行所谓“最后方案”,就是水到渠成了。
    这些暴力或暴力威胁给普通人带来的震慑,我们不难想象。“二战”结束后,很多普通德国人声称自己不知道对犹太人的屠杀,不知道集中营的存在。其实,所谓“不知道”,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不想知道”,而“不想知道”,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不敢知道”。只要稍微想一想,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一批批的犹太人消失了,而在消失之前,他们被辞退、被剥夺财产、被隔离、被殴打、被羞辱……然后,他们消失了。
    即使想不到其中的细节,也能想到那是一条非常黑暗的隧道。何况在消失的途中,无数普通人不断接手他们:隔离区的工作人员、警察、火车站工作人员、医生、狱警、厨师……也就是说,有无数的艾希曼们,而这些艾希曼们很容易把所见所闻告诉亲友以及亲友的亲友……但是,因为恐惧,人们不去想,不敢想。
    政治学中有一个词汇,叫作“理性的无知”,通常用于分析选民的投票行为,但是,用在这种极端恐惧下的思想自我屏蔽,同样恰如其分。什么叫“理性的无知”?意思就是,无知其实并非一种偶然的状态,而是一种理性的选择。特定情境下,人们可能会选择对自己无法承受、无法改变、无法超越的东西保持无知,因为“知道”会唤醒良知,而恐惧让你只能无所作为,与其让你的无所作为拷问你的良知,不如什么都不知道。

    生产“暴民”的机制二:利益
    恐惧只能制造沉默,而利益诱惑则能造就积极分子。这是权力制造暴民的第二个台阶。在艾希曼的自述中,以及阿伦特对他的描述里,艾希曼似乎只是一个浑浑噩噩的公务员,被动而茫然地执行着命令,因而“不知不觉”犯下了罪行。果真如此吗?还是,当权力向社会撒下利益的诱饵,他是努力跳起来去够那些诱饵的人?
    ……
    所以,艾希曼绝不仅仅是个被动的螺丝钉,“不知不觉”地成为一个罪人。他是高高举手要求成为螺丝钉,他是主动跳进那个杀人机器。在法庭辩护中,艾希曼不断强调自己只是个政策的执行者,却不谈论他如何把自己放到执行人的位置上去,这显然是避重就轻。这就像一个醉汉不断宣称,自己因为别人劝酒而喝醉了,却不提及是自己主动走到“别人的”酒席中去。艾希曼的恶,不仅仅是“平庸之恶”,而恰恰是“不甘平庸之恶”。
    然而,一个巴掌拍不响。艾希曼是那个向利益诱饵走去的人,当权者则是诱饵发放者。人为什么会作恶?因为作恶会带来无穷的好处:升官、发财、虚荣心的满足。一切极权体制招募打手的机制,都是对权力和资源进行最大程度的垄断,从而使得有抱负的人放眼望去,只有这扇门可以敲开。所以,问题不在于有抱负或甚至有虚荣心的年轻人想向上流动,想从nobody变成somebody,而是在一个资源垄断的体制中,这些年轻人获得成功的最便捷途径,甚至唯一途径,就是加入一场恶的游戏。


    生产“暴民”的机制三:意识形态
    恐惧、利益是普通人作恶的两个台阶,第三个台阶,则是意识形态。恐惧让人沉默,利益让人积极,意识形态则令人狂热。意识形态是什么?我们之前也讲到过,意识形态本质上是一种翻译软件,把一个混乱的、无序的世界“翻译”成一个有意义的世界。很少有普通人愿意去作恶,但是,如果有一种意识形态把恶“翻译”成善,或把“主动的大恶”翻译成“不得已的小恶”,那愿意作恶的人就不但乌泱乌泱的,而且慷慨激昂了。
    纳粹主义,就是这样一种翻译软件。我们今天可能觉得,纳粹的种族淘汰论简直愚不可及,德国人怎么会接受如此荒诞的意识形态?但是,站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纳粹主义并非完全不可思议。19世纪末20世纪初,达尔文主义思潮盛行全球,“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当时很多人认为,这一弱肉强食的法则,不但适用于动物界,也适用于人类,不但适用于个体,也适用于国族。
    因此,从一开始,纳粹主义就是以“生物进步主义”的面目出现的。它宣称,其宗旨是要将人类最“优秀”的基因,也就是所谓雅利安人基因,发扬光大,而“劣等民族”,比如犹太人,则应当从人类的基因库中被抹去。阅读纳粹德国史就会知道,他们消灭的不仅仅是犹太人,还有一系列配套的“生物进步主义”措施,比如,对老弱病残实行安乐死工程,绝育工程,消灭精神病人,消灭吉卜赛人,各种优生学措施,等等。
    我以前读《纳粹医生》这本书,有一个细节印象深刻。作者说,在整个德国纳粹史上,尽管杀人无数,官方文件上却从来没有出现过“杀死”(kill)这个词,永远都是“清除”“驱逐”“净化”乃至“最后方案”等正面或中性词汇。也就是说,纳粹从来避免以屠杀者的身份出现,他们试图以“拯救者”的面目出现,以“科学理性”的面目出现,以“进步推动者”的面目出现。用党卫军首领希姆莱的话来说:“国家社会主义不过是应用生物学而已。”
    因此,当时很多普通德国人,正是通过这种“生物进步主义”的意识形态看待纳粹之恶,而通过这个“翻译软件”看到的恶,就不再是恶了,是为了迎接美好明天进行的“大扫除”。
    ……
    所以,普通人为什么会作恶?因为恐惧,因为利益诱惑,因为观念的魔法。个体的恶或许乏味,但是集体的恶从来并不平庸,它前面往往是权力的指挥棒在呼风唤雨,而燃料则是被不容置疑的政治话语所点燃的激情。也就是说,艾希曼或许并不像阿伦特所说的那样“不假思索”,在高压、在利益面前,他始终进行着精密的计算,而动听的意识形态则给了这种计算一个合理化的外衣。所谓盲目,与其说是个体的“不思考”,不如说是系统的“反思考”。它不是任何人天生的无能,而是制度所施加的近视。
    因此,面对恶的蔓延,面对高压,面对诱惑,尤其是面对那种不容置疑的政治话语,一旦你了解人之为人的脆弱,一旦你认出自己在极权主义当中的倒影,作为个体去思考,去看看不到的,去听听不到的,去寻找更大的图景,就不仅仅是一种兴趣,而且是一种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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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Dame un beso
    2022-06-06 01:47:17 摘录自148页
    为什么阿伦特用“平庸之恶”来形容艾希曼?因为她通过观察发现,艾希曼似乎并不是什么天性残忍、头脑扭曲的变态狂魔,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路人甲,用阿伦特的原话来说,艾希曼身上充满了“奇怪的空白”(bizzarr vacuousness)。精神医生对他的分析报告也显示,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心理或精神疾病,对工作、对家庭,甚至颇有责任心。
    在其逃亡过的一个小镇里,人们记忆中的艾希曼是一个爱拉小提琴、喜欢给儿童巧克力,还时不时帮助邻居维修各种器械的“暖男大叔”。他的罪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执行上级命令、做了本职工作而已”。在他的叙述里,他既不是这场屠杀的编剧,也不是它的导演,更不是它的制片人,他只是其中一个可以随时被替代的“演员”而已。
    在阿伦特看来,这就是“平庸之恶”。这种恶不需要创造性、戏剧性、思想性或任何所谓“恶之花”的美感,只需要一点盲目而已。在阿伦特对艾希曼的解读里,一个最关键的词汇,就是“不假思索”(thoughtlessness)。在她看来,无法反思性地看待自己的所作所为,是艾希曼罪恶的核心要素。在艾希曼的眼中,他只是坐在办公室里,传达一些信息,执行一些命令,怎么就成了杀人犯了?他反复强调:“我从来没有杀过一个犹太人,事实上,我没有杀过任何人。”
    然而,这个似乎只是“传达了一些信息、执行了一些命令”的人,却是一个漫长迫害链条中的重要一环。在这个链条中,就每一个具体的环节而言,他们都没有杀人。角色A,只是负责登记犹太人的信息;角色B,只是依法没收了犹太人的财产;角色C,只是负责把犹太人送上火车;角色D,只是集中营的保安……甚至,角色Z,可能什么也没有干,只是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把头转了过去。但是,如果这些艾希曼们能够跳出自己的身份碎片、跳出“此时此刻”,从一个更高、更大的图景去看待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们会发现,是的,“我”,作为一个个体,的确没有杀人,但是“我们”,作为一个集体,却杀了无数人。
    很大程度上,这正是邪恶政治的秘密。它把邪恶切成一小份一小份,小到每一份邪恶的实施者完全感受不到邪恶的分量,他们只是恪尽职守,把面前这一块画板画好,但是,当所有的画板都画好,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拼图时,一个极其恐怖的画面却出现了。这也是为什么艾希曼觉得特别冤。
    事实上,在我看过的所有纳粹历史记录中,几乎所有的纳粹分子都觉得自己很冤,在他们看来,我只是一万分之一,做了0.001%的恶,你们却把我当作100%的恶棍来审判,这也太不公平了。殊不知,他可能对每一个受害者的死只需要负0.001%的责任,但是他要对几百万个人的0.001%负责,即使从数学上来说,他手上所沾染的鲜血也是无数生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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