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服,但是还没有来得及上诉,5月8日心脏病突发。死时55岁。
除了几个土著在他临终时陪在身旁,没有人注意到一代艺术大师的逝去。只有岛上的马丁主教,几天后给他的教长汇报情况时写道:“最近小岛上没有重大事件值得一提,除了有个人,名叫保尔高更的骤然死亡,他是知名的画家,但是是上帝和一切道德的敌人。”葬礼非常简单,草草了事。目前盖着条石的坟墓是1958年重修的。如今每年塔希提涌入大量旅游者,大多数是由于高更而来的。

我必须回法国去。家里有急事,召我回去。再见啦,好客的土地。我走时在岛上过了两年,却年轻了二十岁,也更野蛮,然而更有教养。
当我离开码头准备上船时,特哈玛娜已经哭了好几个晚上,疲劳,郁郁不乐,坐在一块石头上。她伸出两条腿,让人看到她的一双大脚丫子在撩海水。她原来戴在耳上的那朵花,落在膝盖上,枯了。
船渐行渐远,其他人同样呆呆地瞧着船的浓烟,我们这些一日情人都给轮船带走了。甲板上有一副望远镜,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的嘴唇念着这首毛利古代哀歌：
南方的清风,东方的清风,
齐吹来,在我头上摩挲徘徊
快快赶往那座小岛,
会看到我的薄情郎,
坐在他喜爱的那棵树下,
您把我的悲伤告诉他。

这时候轮到我抛鱼钩了,没有多久我们捕到一条大金枪鱼,对着它的头揍上几棍子,鱼在垂死挣扎中扭来扭去,身上的鳞片犹如无数闪动的火焰。接着又捕到第二条,我们很高兴;肯定是法国人带来了好运。大家都高声欢呼,我是个好人。我脸上很风光,也不否认。
我们一直捕鱼,直到黄昏来临。作为鱼饵的小鱼用得一条不剩,海平面上布满了霞光,这时我们准备返航。
十条大金枪鱼压得独木舟沉沉的。我们整理东西时,我问一个少年,把我捕到的两条金枪鱼拉上船的时候,大家为什么交头接耳,低声窃笑。他拒绝向我解释,但是我一再坚持,我知道毛利人的弱点,在逼问下心会软下来的。他于是告诉我,逮鱼的鱼钩插入下鱼唇,意味你出海捕鱼时,你的瓦依奈不会对你保持忠诚。
我不信,笑了一笑。我们回来了。

桌子中央坐着酋长的妻子,威严可敬,穿了一袭橘黄色灯芯绒长袍,异常惹眼,仿佛是上集市穿的服装。但是这个民族与生俱来的雅致,对地位那种自负的神态,却使这身打扮并不俗气。在这四周的花团锦簇和塔希提菜肴中间,她的香气是最“诺阿诺阿”的。
在她旁边有个百岁老妪,简直是死人面具,一排整齐不缺的食人族牙齿把她衬托得更加恐怖。在画有图腾的面颊上有一个暗色标记,难以确定是什么形状,像一个字母。
我以前见过一些图腾,跟这个不同,那肯定是欧洲图腾了。(听说从前传教士严厉惩罚淫乱行为,在有些人脸上刺印,作为地狱的警告,这使他们无地自容,不是为了犯过的罪孽而惭愧,是因有了这个明显的标志成为笑柄)。
......我于是明白毛利人为什么对欧洲人抱有这种不信任感。

我们到了塔拉瓦,我把马还给警察。他的妻子(一个法国女人)对我说话,虽无恶意,但毫不客气:“怎么,您带回来一个骚货。”
她愤怒的目光仿佛把少女看了个透,少女无动于衷,神情变得高傲。这是老去的红颜恨恨地瞧着鲜花的盛开,道德的法则不怀好意,扑向天生纯洁、出于信任与信仰的无羞耻感。我痛苦地看到这片湛蓝的天空沾上这团肮脏的黑云。我对自己的民族感到羞愧,眼睛避开这块土,很快把它忘了,而去注视我已爱上的这块金。我想得起来的就是这些。

我工作的时候他没有一次不来看着我做的。有一天我把工具交给他,要他做个雕刻试试;他望着我不胜诧异,只是诚诚恳恳地对我说我跟其他人不一样。他也可能是社会上第一个人,对我说我对别人是有用的。
他是个孩子……必须是孩子才想到艺术家是有用的人。

我对他们来说也是个野蛮人。可能还更有道理。
我开始工作,写各种各样的笔记,画各种各样的速写。
一切都使我眼花缭乱,目眩神迷。我从欧洲来,对颜色总是把握不定,会吹毛求疵,其实在我的画布上自然地涂上一种红色和一种蓝色,十分简单。我被溪水中金光闪闪的色块迷住。我为什么还犹豫不决,不把这些流金,不把这个太阳的欢乐尽情泼洒到我的画布上。可能是欧洲的老习惯,我们这些失去活力的民族都在表情上羞羞答答。
为了探索塔希提人的脸部特征,毛利族的微笑魅力,我早就想给一个真正的塔希提女邻居画一幅肖像。
有一天,她大着胆子到我的小屋里来看绘画照片时,我向她提出这件事。她瞧着马奈《奥林匹亚》一画的照片,特别感兴趣。两个月来我没有说过一句法语,我用仅会不多的几句土话问她。她对我说这个奥林匹亚非常美,我听了她的想法笑了一笑,很感动。她对美有感觉(巴黎美术学院却认为这幅画丑不可言)。
她不言不语,不知在想什么,突然打破沉默加上一句:“她是你的妻子。”
“是的。”我撒了谎。“我是奥林匹亚的“塔纳’。”
我要求给她画像。她几乎用不高兴的声调说:“不。”
接着就溜走了。我听到这声拒绝很难过。
一小时以后她又回来了,换了一条美丽的裙子——任性—对禁果的欲望——她身上很香,她哀怨中搀杂快乐,专横中包含听任摆布。这是面对陌生的一种畏惧心理。
我迅速画,很有激情。这幅肖像很符合我眼睛透过心灵看到的形象。我尤其相信肖像酷似她的内心。一股深沉的力量才有这团炽烈的火。她在耳际插上一朵花,倾听到它散发的香味。她的额头竖着几条皱纹,显得威严,令人想起爱伦坡的这句话:没有缺陷就不是完整的美。

当这些土地在洪水中纷纷崩塌时,从那永远消失的封建时代还留下了这些顶天立地的尖峰,直指苍穹,俯视着这片深水;或许还对这群人,由于偷尝知善恶树的果子,攻击斯
芬克司的头颅而坠入了水底,表示出怜悯。
黑夜迅速降临。莫雷阿岛这次还在睡。我随后也在床上睡着了。塔希提之夜静悄悄
只听到我的心跳声。我的小屋由一排排芦苇做成,月光透过缝隙照到我的床上,芦苇形同一个乐器,我们的古人称为pipo,他们这里的人称为vvo。但是它寂静无声(在夜的回忆中却清晰可闻),我就在这样的音乐声中睡着了。在我的头上是露兜树叶做的高耸屋顶,里面住着壁虎。我在睡梦中也能想像我上面的空间、穹隆,没有令人窒息的牢笼。我的小屋,是空间,是自由。

那天她穿上自己最美的裙子，按毛利人的习惯,耳朵上插一枝花,自编的藤丝帽子上面系根花草带子,还串了几枚橘黄色贝壳。她的黑发披散在肩上。她这个样子实在漂亮。她因坐在车里而自豪,因穿得俊俏而自豪,也因做了一个有地位、赚高薪的男人的瓦依奈而自豪。这份自豪感并不显得可笑,他们的面孔生来就神色庄重。大酋长留传下来的久远记忆(这个民族有过一个根深蒂固的封建时代)。
我自然知道她的爱情非常功利,其中的内容在我们欧洲人看来,是妓女才会这样去想的。但是善于观察的人可以看出其他东西。这样一双眼睛,这样一张嘴,是不会撒谎的在所有女人身上,爱情与生俱来,功利不功利,这总是爱情。
聊着毫无意义的闲话,到处是郁郁葱葱但变化不大的田野,这段路总的来说走得很快。右面是大海、珊瑚礁,当浪头与礁石急剧碰撞时,水珠溅起,有时化作一片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