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星期之后,医院领导收到了他的辞职申请,他要辞去那个为人艳羡的职位。这让人们惊讶万分,离奇的谣言也四处传播。每逢有人干了出乎人们意料的事,他的同伴们总会将其归因于最不光彩的动机。

我总有一个想法:有些人没有出生在他们该出生的地方。偶然的机遇把他们抛进某种环境里,可是他们对自己并不知道的家园却总有一种怀恋。他们在自己的出生地是陌生人,他们童年时就认识的有繁树遮阴的小巷,或他们曾在其中玩耍的热闹大街,始终是路过的地方。他们在亲人中间可能一辈子都是异乡客,身处他们唯一熟悉的景物中却可能一直无动于衷。也许正是这种陌生感促使人类远行,去寻找他们能依附的某种永恒的东西。也许某种根深蒂固的返祖性促使流浪者远行,回到祖先们在朦胧的历史发端离开的地方。有时一个人碰巧找到个他神秘地感觉他归属的地方。这里是他追寻的家园,他将在从未见过的景物当中定居,在从不认识的人当中生活,仿佛他从出生时起就熟悉这些人似的。在这里他终于找到了平静。

我想,她有二十七八岁,不过她属于那种年龄难以捉摸的女人;她二十岁时不会比现在显得年轻,到了四十岁也不会显得更老。她给我一种“紧绷绷”的印象。她相貌平平,嘴唇很薄,脸总是绷着;皮肤紧绷着骨头;她的笑很勉强;她的头发紧绷在头上;她的衣服紧绷在身上。

它就像你能从小丑眼里看出的悲伤眼神,就闪现在一群快乐的人被他的妙语逗得哈哈大笑的时候;他的嘴唇笑着,他的笑话更滑稽了,因为在人们的笑声中他发现自己更加孤独,简直无法忍受。

小说的非真实性就表现在这里。因为对男人来说,爱情在他一天处理的诸多事务中不过是件小事,这是个规律,而小说强调爱情,把它放在重要的地位,这是不忠实于生活的。很少有男人认为爱情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这样想的男人都是乏味的人;就连对爱情话题最感兴趣的女人都瞧不起他们。她们虽然受到那些男人的恭维和激发,但仍感觉很不自在,认为他们是可怜的生灵。可是男人即便在恋爱的短暂期间仍然分心干别的事;他们赖以维持生计的职业占据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全身心投入体育运动;他们可以热衷于艺术。大部分时间里,他们把自己的不同活动保存在不同的脑房室里,他们可以从事一种活动而暂时排除另一种活动。他们有本领专心处理当前占据他们身心的事,如果一种活动侵扰了另一种活动,他们会很恼火。
作为恋人，男人和女人的差别在于，女人可以一天到晚谈恋爱，而男人只能有时谈谈恋爱。

我也可以写一个很能打动人心的故事,让斯特里克兰接触某个老画家,那位画家年轻时由于生活压力或对商业成功的渴望而虚掷了自己的天才,他从斯特里克兰的事例中看到了自己曾经错过的可能性,便对斯特里克兰施加影响,让他抛弃一切去接受艺术的神圣统治。我想,那位既有钱又有名望的成功老人活在别人的生活里,那是他以前明知道好却无力追求的生活，这个画面颇有讽刺意味

我们每个人在世界上都是孤独的。每人被分别关在一个铜塔里,只能借助符号跟伙伴们沟通,而这种符号没有共通的价值,因此其意义是模糊不定的。我们可怜地力图向别人传达自己心中宝贵的信息，但他们没有接收这些信息的能力,于是我们孤独地行进,虽然肩并肩,但并不是在一起,我们无法认识伙伴,伙伴也不认识我们。我们很像那些住在异国的人,他们不懂异国的语言,尽管有许多美好的、深刻的思想要表达,但不得不按照会话手册说些平淡乏味的话。尽管脑子里充满想法,却只能对你说:“园丁的姑妈的雨伞在房子里。”

我们也许根据别人重视我们对他们的看法的程度,下意识地珍惜我们对别人的影响力,而憎恨那些我们无法如此影响的人。

“人能完全不考虑别人吗?”我说,与其说是问他,不如说是问自己,“你依赖别人向你提供维持生存所需要的一切。你试图只为自己生活,只靠自己生活,是很荒谬的。早晚有一天,你会生病,会疲惫,会衰老,到那时你会爬着回到人群中去。当你心中渴望安慰和同情的时候,你不会感到羞愧吗?你是在做不可能做到的事。早晚有一天,你内心的人性会渴求那些维系人类的共同纽带。”

作家创作恶棍人物很可能是为了满足深深植根于自己内心的本能,这些本能已被文明世界的礼仪和习俗逼回“潜意识”的神秘幽深之处。他给自己创造的人物赋予骨和肉,就是给自己心中无法用其他方式表达的那部分赋予了生命。他的满足感是一种得到解放的感觉。

众人常常轻率地谈论美,由于对词汇缺乏感觉,总是漫不经心地使用一个“美”字,结果这个字失去了力量;这个字所代表的事物,与上百个微不足道的物件共享“美”名,因而被剥夺了尊严。众人把一件衣裙、一只狗、一篇布道词都说成是“美”的,可是一旦面对真正的美,却认不出来了。他们虚伪地强调“美”,尽力用它来粉饰自己亳无价值的思想,他们的感受力因而变得迟钝。就像佯称有时能通灵的假圣人一样,他们已失去了用得过滥的权力。

我奇怪地被打动了。这就像我突然被送到一个价值观已改变的世界。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像一个陌生人到了异国,发现那里的人对熟悉事物的反应与自己知道的迥然不同。

施特罗韦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他的思绪仍停留在他假设会发生的情景中,对于那种有安全感的生活,他曾经抗拒过,而现在他却充满渴望。

他穿着守重孝的衣服,礼帽上有一条黑色宽带。就连他的手绢都有黑边。他的孝服给人的印象是,他在一场灾祸中失去了世上所有的亲属,甚至包括姨表远亲。

他的语调里有一种冷漠的蔑视。很明显,对他来说,布兰琦·施特罗韦只不过是即将列入巴黎市当年自杀未遂统计表中的一个数据而已。

女人们总试图为爱情而自杀,可是一般来讲,她们总会很小心,让自己死不成。总的来讲,这是一种姿态,为了让她们爱的人产生怜悯或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