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为了让灵魂受益，每天应该做两件自己不喜欢的事。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被关在一座铜塔之中,只能靠符号与他人交流,而这些符号并没有共同的价值,因此它们的意义是模糊的、不确定的。我们非常可怜地试图将我们心中的财富传送给别人,但他们无力接受它们,因此我们便独行着,肩膀挨着肩膀,却并不在一起,我们无法了解别人,别人也无法了解我们。我们就好像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国家中的人:这个国家的人对本国语言知之甚少,尽管我们有各种奇妙而深奥的话要说,但他们只会说会话手册上那些陈腐的话。他们的脑子里充满了奇思妙想,却只能对你说些“园丁姑母的伞在屋里”这类的话。

我认为史崔兰在有形的物体上隐约看到了某种奇怪的、只能让他通过有缺陷的符号才能表达出来的精神上的意义。他好像在混沌的宇宙中发现了一种新的图案,正承受着内心的痛苦,笨手笨脚地试图把它画下来。我看到了一个力求表达自己内心感受的备受折磨的灵魂。

我不知道史崔兰为什么突然让我看他的那些画。我巴不得有这样的一个机会。作品是对作者内心的揭示。与人打交道时,他只给你个希望世人接受的表面,你只能通过他无意中做的某个小动作以及掠过他脸上的某个他不熟悉的表情才能对他有一个真实的认识。有时候,人们把面具戴得完美无缺了,真的会变成他们所装扮的那个人。但在他的书或者画中,他将真实的自己展露无遗。他的装腔作势只会暴露他的空虚。涂过油漆、瞧上去像是铁条的木条只是木条。假装有个性无法掩盖平庸的头脑。对目光如炬的观察家来说,一个人就算在创作最随意的作品时,也会暴露其内心深处的最隐蔽的秘密。

我盯着他。他站在我面前,一动也不动,眼中闪着一丝讥嘲的笑。尽管如此,我一时觉得他体内有一个炽热、备受折磨的灵魂,正在追求某个与肉体相关的任何事物都不能理解的伟大的东西。我匆匆一瞥瞥见的是对某种不可言喻的事物的追求。我看着我面前这个人,衣服褴褛,鼻子壮伟,眼睛闪亮,胡子火红,头发蓬乱。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一切只是个外壳,我正站在一个脱离了躯壳的灵魂的面前。

“一个女人爱上你，只有在她将你的灵魂占有之后，才会满足。因为女人是虚弱的，所以有着很强的控制欲，不把你控制住就不甘心。女人心胸狭窄,对无法理解的抽象事物心存愤恨。女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俗世的东西,对理想心存嫉妒。男人的灵魂漫游穿过宇宙中最遥远的地方,女人却试图将它囚禁在她的账本里。你还记得我妻子吗?我发现布兰奇正在一点点地施展她那全部的鬼把戏。她凭借着无限的耐心准备将我网住、束缚住。她想让我降低到她那个水平;她一点儿不关心我,只想占有我。为了我,她什么事都愿意做,除了一件:让我一个人静静待着。”

“女人能够原谅男人对她造成的伤害,”他说,“却永远不能原谅男人为她做出的牺牲。”

史特洛夫想要表达的是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感觉他不知道如何用普通词语进行描述。他就像是一位试图描述某件不可言喻的事的神秘主义者。但有件事我是很清楚的,人们总是轻率地谈论“美”,其实他们并不知道“美”这个字的含义。他们总是很草率地用这个字,以至于让“美”丧失了它本身的力量。“美”所代表的事物和数以百计的没有价值的东西共同享“美”的头衔,从而令其丧失了高贵。人们会说一件衣服很美,条狗很美,一次布道很美,而当他们真正面对美时,却认不出它来了。他们借以装扮他们那不值一提的思想的虚假强调,让他们那敏锐的感觉变迟钝了。这就像那些假装自己有时感觉到了某种超自然的力量的江湖骗子,人们丧失了他们早已用滥的这种能力。但史特洛夫这个本性不改的小丑,爱美并理解美,他对美的热爱和理解就像他的灵魂一样真诚。美之于他,正如上帝之于信徒。他看到美时,心中便充满敬畏。

当时攫住他的那种感情,我的确体会到了几分。我被他打动了,这一点很奇怪。我好像突然被传输进了一个价值观被改变了的世界。我茫然若失地站在一旁,就好像一个到了外国的异乡人,在那里,个人对其所熟悉的事物各种反应和以前他熟知的那些都不一样了。史特洛夫竭力向我描述那幅画,但他说得并不连贯,我只得猜他要说的意思。史崔兰已经打碎了一直以来束缚着他的那种桎梏,他没有像俗语所说的“寻找到了自己”,而是寻找到了一个新的拥有不可想象的力量的灵魂。这幅画的色彩之所以显得如此浓烈,又显得如此有个性,并不只是因为它那大胆的简化手法,也并不只是因为画作本身,尽管那肉体被描述得富有某种奇妙的强烈的情欲;也并不只是因为那能让你很奇妙地感觉到的肉体重量的坚实,还因为它拥有一种让你感到不安和新鲜的高洁,引领着你的想象力沿着未知的道路前行,让你想到某个昏暗的虚空,在那里,只有恒星在照耀;在那里,你那一丝不挂的灵魂，正战战兢兢地发现着新的神秘事物。

“这个世界冷酷而残忍。没人知道我们为何来到世间,也没人知道我们会去往何方。我们必须非常谦卑才行。我们必须看到平静之美,必须不声不响地过完这一辈子,不让命运注意到我们。让我们去寻找简单而无知的人们的爱情吧。他们的无知强于我们所有的知识。让我们保持沉默,在各自的小角落里自得其乐吧,就像他们那样顺从、温和。这,便是生活的智慧。”

有时候,一个人的外表竟和他的心灵毫不吻合,这的确是一件让人难以忍受的事。史特洛大有着罗密欧般的热情,形体却是托比·贝尔奇爵士那样的。他性情温和,为人慷慨,却总是犯愚蠢的错误。他真心喜欢美,却只能创作出平庸的东西。他的感情尤为细腻,举止却很粗俗。他在处理别人的事情时很有技巧,处理自己的事情时却无计可施。古老的大自然将这么多矛盾的方面硬加到了这个人身上,让他面对这个世界令人困惑的冷漠时,是开了一个多么残忍而切实的玩笑啊。

太让我感到困惑,因为我觉得这不过是肉欲所致。我觉得她并未真的爱过自己的丈夫,我又觉得爱不过是女性对爱抚和舒适的一种反应,并且多数女人也是这么认为的。这是一种被动的情感,可以被任何事物激起,就像藤蔓可以攀附在任何一棵树上一样。当它促使一位姑娘嫁给某个需要她、并承诺会给她爱情的男人时,世人便见识了它的力量。爱情由对安全感的满足、对财富的骄傲、对被渴求的快乐和对家庭的满足组成;正因为女人可爱、爱慕虚荣,所以才觉得它有着精神上的价值。爱情与激情作对,毫无还手之力。

“让我来告诉你,我觉得你一连数月都没想这种事,你能让自己相信,你跟这种事永远断绝了关系。你自由了,你欢呼雀跃,你觉得你终于成为了自己灵魂的主宰。你好像在星空之中漫步。然后,突然间,你再也受不了了,你发现,自始至终你的双脚都在污泥中行走。你想在污泥中翻滚。然后,你找到某个女人,某个粗俗、卑贱、兽性、淫荡、不知羞耻的女人,像野兽一样扑在她身上。你拼命喝酒,直到烂醉如泥。”
他盯着我,身体纹丝未动。我也盯着他。我说得很慢。
“告诉你一件听上去很奇怪的事,你做完那事之后,会觉得自己异常纯洁。你觉得自己像一个脱离了肉体束缚的灵魂;你去碰触美,就好像美是一种能够触摸到的东西;你觉得自己和微风、初吐嫩芽的树木和五光十色的河水进行了神交。你觉得自己就是上帝。你能和我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吗?”
他始终盯着我的眼睛,直到我把话说完,然后将脸转向一旁。他的脸上有种奇怪的表情,我觉得一个被折磨死的人或许会有这种表情。他沉默了。我知道我们的谈话结束了。

“想起那些你不认识、从未有过细腻或者热烈的感情的人看你的画的情景,你就不觉得快乐吗?每个人都喜欢力量。我想不出比运用力量引起人的怜悯或者恐恨惧更美妙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