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是孟子的标准，认为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属于“圣之清者”，像伊尹这样的人属于“圣之任者”，他们都是用生命、生活去实践自己的标准，“其至，尔力也”，可是他们所掌握的标准不见得是一个中心的标准。

那么,孟子所说的最了不起的圣人是谁？是孔子。他说：“孔子，圣之时者也。”(《孟子万章下》什么是“圣之时者”呢？就是按照时代的不同可以有不同的标准，这个标准不是唯一的标准，是可以变化的标准。不是说你一直坚持“清”就一定对，也不是说你
直坚持“任”就一定对，是你应该清的时候就清，应该任的时候就任，应该仕的时候就仕，应该隐的时候就隐，对这件事情应该持这种态度，对那件事情应该持那种态度，你在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时机之中应该有一种选择的能力。你知道在什么时候持什么态度是恰到好处的，于是随时调整自己的标准，而不是定出一个死板的标准，不知变通地坚持。孟子说，这样的人才是“圣之时者”。

我还要说，凡是我所说的伟大的诗人，如果他真能够在诗歌里边传达一种感发激励的生命，那个生命一定是他最真实、最纯真的，用自己的一生去实践的生命，而不是一些空喊的口号和教条。以口号和教条来作诗是诗歌的一种堕落，凡真正有理想的人都应该是用你的生命和生活来实践你的理想，不管你坚持的标准是什是清者的标准还是任者的标准。

杜甫说：“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对于今人写的这种工整的律诗，我并不菲薄；对于古人写的那种没有严格的格律限制的古诗，我也很喜爱。只要是美丽的词句，我都愿意模仿它，跟它接近。这就是杜甫，他之所以伟大，就因为他以集大成的胸襟生在一个可以集大成的时代。

我们现在讲杜甫在整个唐朝诗歌的历史演进中的重要性，你要取一个历史的观点，知道他真正的成就在哪里。像解析几何那样，从历史上众多的作家、作品中为他找一个坐标点。不仅要从历史的时间上来比较，还要从不同风格的作者的空间上来比较。你一定要有一个通观的整体的看法，才知道他的地位和价值到底在哪里。

《古风五十九首》之一：“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

像李白和杜甫，他们的才能就不属于同一类型：李白飞扬，杜甫沉着。

李白作为天才是不受拘束的，那么杜甫的天才是什么特色呢？我实在要说，是他的博大、正常、健全、深厚，他完全站在“正”的这一面。

用一个比喻：李白是飞上去的天上的一朵云；杜甫是稳稳当当站在地面上的一座山。

李白的诗如“白云从空，随风变灭”(《御选唐宋诗醇》卷六)，随着风的吹动而变化消逝，他都是跳出来在空中的。

可是杜甫呢？如同一座大山一样坚实难移，他这样坚固踏实，你很难将他移动。

不仅才性不同，李白和杜甫所生长的环境、家庭的背景也有很大差别。前面说过,李白的家世已无从考证，而杜甫的家族世代都有读书仕宦的传统，这样的家庭对杜甫的影响非常深远。

杜甫的家族不仅有读书仕宦的文学诗歌传统，而且有一种品格道德的传统......无论他的父族还是母族，都有一个孝义的传统。

杜甫与李白不同，他很多首诗中都反映了他自己的生活以及当时国家的情况，这也是称他为“诗史”的缘故。

讲完李白再讲杜甫，大家就会发现，这两位诗人的作品都是非常富于感发生命的。可是，他们感发的生命不同，感发的作用和效果也不同。

我说过，李白是一个不受约束的天才，他整个生命的表现是他不羁的天才的表现，他是在规范之外的一个天才；杜甫正好相反，他是规范之内的一个天才。

李白是难学的，你如果没有李白的天才和理想，就只能够学到他那种狂放的、破坏的缺点，而不能达到他真正的才华和理想的那个高度。只有达到那个高度才配生活在规范之外，否则你根本没有资格去破坏那些规范。

李白破坏了规范，可他完成了比本来的规范更为宝贵的东西。如果你不能够完成一个更可宝贵的东西，只是把规范破坏了，那么你只有破坏的罪过，而没有完成的好处，就一无是处了。

所以，李白是可以敬仰的，但不见得是可以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