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之间有着细小而微妙的亲密感，但远远不止于此。她们也在同一时刻发现了群山的寂静完好的天空，还有她们的身体对这些所作出的共同反应。仿佛她们的脑波和血流正无形释放出的污染：弥漫整个纽约的致命毒气，交通、电视和几千万愤怒民众发出的噪音，所有这一切都被压进一朵可悲的小小离子云，飘进浩渺的天空，消失无踪。

他们身后的不远处，多诺赫湾海面泛出金色，几百只海鸟在古旧的屋顶上盘旋。琼和菲站在城边，望着底下荒芜的墓地。她们清楚地看见尼克·克莱恩在几百码开外的地方：清澈的空气和齐整的地形拉近了透视的距离，仿如一幅中世纪祭坛画。

爱上一个人是怎么回事？多年来我们搜寻这条奇怪的线索，却毫无头绪。我们总以为未来伴侣的映像已投射在我们的头脑中，那个人所有的特点都仿佛用胶片一一记录，然后我们寻遍整个星球，直至找到那个人，他正安坐在卡萨布兰卡等待着被认出来。

“人啊，从来就不想为生命里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付钱！”亚雷克气恼地感叹，“存几年的钱去买一辆流水线上做出来的汽车，可是一个独特的人写的独特的诗，他们却想要免费的。”

所幸单是想要黑暗，似乎就能将手朝黑暗推进了一些，仿佛在这个由无形的可能性所组成的宇宙里，意志便是飞行方式。

不真实地接合在陌生人的身体上，它未曾想过自己可以拥有这般结实的肌肉。它用各种精巧的方式运动肌肉，在一丛心形宝石上镶嵌小钻石，雕琢瑞士的木刻小纪念品，拾起摊在天鹅绒上的发光小碎片装配指南针。转而到了非洲，热带干热的气候令皮肤刺痒，它拨动橘色的齐特琴，积聚勇气和速度直弹到琴弦沾满汗水，闪闪发光。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方，它正在修复毁损的圣母怜子像，用碎蛋壳大小的大理石残片修补雕像手腕的曲线。接着，它套上透明手套，用微细的缝合线重新连接起切断的神经。然后它挥动一支纤细的画笔，笔尖似颈后的毛发般柔软，蘸取一滴血色，落在即将完成的杰作上。也许是厌倦了过分的谨小慎微，它瞬间按下个能够改变世界地貌的引爆装置，打开一道电闸，重新点亮了轰炸过后的巴尔干半岛上的村庄，在一个山顶上挥舞旗帜。它想要追寻更亲密的触感，于是在肥沃的土地上种下一棵独立的紫衫，从珊瑚湾底部挖出一把石化的宝剑，轻抚一只爱斯基摩犬雪白的鬃毛。

时间一秒秒地过去，像一道道明亮的光，应和着永恒的节拍闪烁，却永不叠加成分钟。每一秒，或与最后一秒连结，或与下一秒连结，或兀然消失，各随意愿。包在这些秒钟里的内馅是感觉，在满是醋味的温润空气中上下弹跳的感觉，敲罐头的感觉，敲罐头的动力松开的感觉，松开罐头的感觉，罐头砸碎的感觉，尖利的玻璃闯进尼娜的手与尼娜平日独处的空间后产生的感觉。

尼娜的手随即忙碌起来，像一只受过训练的鸟在空中滑翔，按下床边的闹钟，将双眼的睡意揉去。每天早晨最初的那印象是相同的：闹钟按钮细小的波浪形塑料，尼娜闭合的双眼给子的湿润的默许，睡眠水晶沿食指滑过时凹凸不平的震颤。尼娜的手喜欢这样被使用，回应召唤。一个漫长闲散的夜晚温驯地度过：主动的顺从现在一跃成了自由。

光线涌进客厅。现在是上午十一点，雨后的阳光照耀着外面的世界。停在屋外的那辆车离她的窗户仅一臂之遥，是辆庞大的水泥车，大到她只能看到车的一部分，就好像是油画的一处细节被夸张地放大，或是像一个巨大的特写镜头充塞电影银幕。车上的大型金属桶漆成深红色，表面斑驳腐蚀，陈旧然而带有一种奇特的生命力。它缓慢地转动，残留的雨滴在闪闪发光。
这无疑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

胖小姐的灵魂陷在一大团抖动的脂肪里，饱受折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执拗地愤恨着。

前几天，瘦小姐摔了一跤，小腿骨折了。腿上打的石膏像极了胖小姐曾在冰淇淋广告里穿的亮眼的过膝长靴。
"一两个礼拜就能回家了。"
抬头望着访客，瘦小姐不再觉得自己有多么不幸。看着变得如此丑陋的胖小姐，她眼里噙满泪水。胖小姐眼神贪嗜，嘴唇像饱满的玫瑰花苞困在一片斑驳的粉色里。从慈善商店买来的超大号内衣在莎笼的褶裥里隐约可见，内衣上的花边和钢丝残破寒酸，莎笼就是生日送的，现在竟还穿得下，真是不可思议。她的肉体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种病态的粗鄙感，而瘦小姐裸着身子，看起来却几乎没有一点女性特征，不过护士们还是照样对她议论纷纷：
"她好恐怖啊。"
说起胖小姐来则是：
"跟鼻涕虫似的。"

他的星球那么小，而他那么大。所有的海洋拼起来也大不过他的一只手掌，他努力看到的那些土地，几乎没有一块有他的眼睛那么大。能纵观星球全貌当然很高兴．可是他也渴望看清细节。从一片无云的天空望进去，只能隐约看到森林——如果那片森林一直在的话——可是看不到树木。这种失望有时候会挑动他不理智的幻想：不只是想看见树，还想看见幼小的树苗——不，最好是能看见刚刚萌发的紧紧蜷曲的芽，如蛙爪般从森林的废墟里探出来。
然而，他"能够"看见的也足够美丽了，因此不满足感便稍从即逝。他经常长时间地站着凝视他的星球，一直看到脖子酸痛，眼睛刺痛赤裸的双脚发麻。他看着云经过山脊兴起涟漪，或拉起白色缎带环绕山顶。他看着冰川从两极消逝，好像煎蛋时蛋白四周起泡的油脂渐渐融化。他看到一整片次大陆从焦黄变得青葱，仿佛它已厌倦贫瘠。

虽然偶有噩梦，但对这颗美丽迷人的星球，他从没失去好感。它是一颗凝聚了神奇的卵，单纯又灵巧，用淤泥铸造起山峦，用水和尘土浇灌成雨林，用海水提炼出淡水。这种魔法与生俱来，这颗星球还没有自我意识，却与生俱来地为它拥有的每样东西安排好用途，就连植物的呼吸都有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