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欧内斯蒂娜快要结婚了,勒皮克太太允许她在胡萝卜须的监视下跟未婚夫去散步。
你在前面走吧,”姐姐说,“你跳跳蹦蹦地玩去好了!”
于是胡萝卜须走在他们前面。他尽情地跳啊蹦啊,像条狗一样在他偶尔放慢步子时,便会不由自主地听到轻轻的接吻的声音。
他咳嗽了一声。
这件事真让他心里难受;在走到村里的十字架前面时,他突然把头上的鸭舌帽除下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叫道：
“我呢,难道就永远没有一个人爱我吗!
可是就在这时候,耳朵不聋的勒皮克太太从墙后面伸出头来,嘴角边浮现出一个吓人的微笑。
吓坏了的胡萝卜须马上加了一句:
“除了妈妈。”

勒皮克先生:“可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这说明你并不想死。不过,只要你想起自杀没有成功,你就应该骄傲地抬起头来。你以为死亡只引诱过你一个人吗?胡萝卜须,自私会毁了你的。你只顾你一个人吗?你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吗?”
胡萝卜须:“爸爸,我的哥哥是幸福的,我的姐姐是幸福的;如果妈妈不老是找我的茬,就像你说的,那就算是我的错。至于你,你是一家之主,大家都怕你,连母亲也怕你。她在任何方面都妨碍不了你的幸福。从这一点上可以证明,在这个世界上是有些幸福的人的。”
勒皮克先生:“你这个信口胡说的愣头青。你能看清楚别人的心吗?你是不是了解所有的情况?”
胡萝卜须:“关于我自己的事,我是了解的;至少,我在尽力了解。”
勒皮克先生:“那么,胡萝卜须,你就不要再去想什么幸福了我可以把话撂在这里。你以后决不会比现在幸福,永远不会,永远不会。”
胡萝卜须:“可能吧。”
勒皮克先生:“你忍一忍吧,坚强一点;等你长大成人,就可以获得自由。如果脾气、性格合不来,你可以不认我们,自立门户。可是在这之前,你应该控制住自己,不要这么敏感,观察别人,观察那些和你一起生活的人;你会感到有趣的,我担保你可以从中得到意外的安慰。”
胡萝卜须:“当然,别人也有别人的难处。可是我要到明天才会去体谅他们。今天,我要为我自己要求正义。谁的命运不比我好?我有一个母亲。可是这个母亲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
“而我呢,你以为我就喜欢她吗?”失去了耐心的勒皮克先生突然说道。
听到这句话,胡萝卜须抬头望望他的父亲,他久久地盯着他父亲的严峻的面容,他那浓密的胡子—那张嘴似乎因为说得太多而羞怯地缩了进去,他那皱纹密布的额头,他那连走路时也像在打瞌睡的低垂的眼睑。
胡萝卜须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了。他害怕他暗藏在心中的快意和他正紧紧拉着的手,会一起飞走。
随后,他攥紧拳头,威胁着沉睡在那边黑暗中的村庄,放声大叫道:
“可恶的女人!你坏透了,我恨你。”
“住口,”勒皮克先生说,“无论如何,她是你的母亲。”
“啊!”胡萝卜须回答,他又恢复到他过去那种单纯和谨慎的样子,“我不是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才这样说的。”

“对我来说,”他说,“家族这个称号是没有什么意义的。爸爸,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可是,我爱你,并不是因为你是我的父亲而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事实上,你没有任何长处配得上做我的父亲,可是我把你对我的友谊看作是一种厚爱,这种厚爱你并不一定要给我,而你却慷慨地给了我。”
“哦!”勒皮克先生说。
“我呢,那我呢?”大哥费利克斯和姐姐欧内斯蒂娜急着问道。
“这也是一回事,”胡萝卜须说,“天意使然让你们做了我的哥哥姐姐,我为什么要感谢你们呢?现在我们三个都生在勒皮克先生家,这能怪谁呢?你们谁也无法阻止。对这种并非自愿的亲属关系,我没有理由感到特别高兴。我所要感谢你们的只是,你,我的
哥哥,保护了我;你,我的姐姐,照顾了我。”


“你觉得我的话有什么不对?“胡萝卜须回答,“请你别歪曲我的思想!我决不是一个绝情的人,我心里爱你们的程度要比我表露出来的强烈。不过这种感情不是平庸的、本能的、落于俗套的,而是有意识的、理智的、合乎逻辑的,对,合乎逻辑的,这正是我在
寻找的词。”
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种脾气呢?老是喜欢用一些你自己也不理解的词,”勒皮克先生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准备去睡觉,“岁数这么小,还要拿来向别人兜售。要是你祖父还在,听到我说句像你刚才说的话,他肯定会马上踹我一脚,或者打我一巴掌,证明我终究不过是他的孩子而已。”
“可是为了消磨时间,我们总得聊些什么吧。”胡萝卜须说,他已经感到不安了。
“你不讲话还要好些。”勒皮克先生说,他手上拿着一支蜡烛。


通常,全家人的衣服都用衣架挂在这里,这给胡萝卜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情景真像是有些要自杀的人,先小心地脱掉鞋子,然后跑来这儿上吊。
可是,今天晚上胡萝卜须不觉得害怕,他没有向床底下看一眼。不论是月亮、阴影,还是花园里那口像是特意挖了让人从窗口跳下去的井,都没有使他感到害怕。
要是他想到怕,他可能会怕的,可是他根本没有想到过怕。他穿着一件衬衣,也忘记了踮起脚来走路,那是为了不过分感到红砖地上的寒意。
他睡在床上,眼睛盯着那些潮湿的石膏瓶子,继续在发挥他的个人的想法,之所以这么叫它,是因为这些想法只能为他自己保留着。

“既然他已经拿到了他的十个苏,”勒皮克太太说,也不怕瞎子听见,“他还想要什么?”
可是瞎子谈起政治来了,开始时还有点胆怯,后来却越来越自信。他听不到有人答理他的话,便挥挥棍子,伸出拳头靠近炉子取暖,被烫着了,又猛地缩了回去,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两颗白眼珠在他含有泪水的眼眶中转动着。
有时候,勒皮克先生在翻转报纸时说：
“大概是,蒂西埃老爹,大概是这样;可是这件事你能肯定吗?
“你问我可以肯定吗!”瞎子大叫起来,“这,这,这太过分了!请听我说,勒皮克先生,让我来告诉你我是怎么瞎的。”
“他赖着不走了。”勒皮克太太说。
果然,瞎子这时候觉得舒服些了,他讲起了他过去遭到的不幸。他的全身都在融化,他脉管里的冰块解了冻,衣服和四肢像是在冒油。
地下那摊水越积越多,流着流着流到了胡萝卜须的面前,就不再往前流了。
过一会儿他就可以玩水了。
这时候,勒皮克太太开始要心眼了。她在瞎子身旁挤来挤去,用臂肘撞他,踩他的脚,步步紧逼,逼着他往后退,一直退到碗橱和五斗柜之间,那个地方是感受不到火炉的暖气的。瞎子被搞得晕头转向,他跌跌撞撞,伸出双臂摸索着,手指头像猫狗畜生似的乱扒乱抓。他又陷在黑暗之中。他脉管里又凝结起冰块,浑身又冻僵了。
瞎子终于带着哽咽声讲完了他的故事。
“就这样,我的朋友们,我从此再也看不见天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漆黑。”
他一失手让手中的棍子掉了,这是勒皮克太太求之不得的事情。她赶忙过去捡起棍子还给瞎子,可是又没有还到他的手里。
他以为已经拿到了,可是又没有抓住。
她用了些巧妙的手法,让他站了起来,向前移动,随后把木鞋交给他让他穿上,悄悄地把他引到了门口。
接着她又轻轻地掐了他一下,借此出口气;然后把他推到街上,推到那大雪纷飞、彤云密布的天空下面,推到那像一条被关在门外的恶狗那样狂嚎的狂风中去。
在关上大门之前勒皮克太太像对一个聋子似的对瞎子叫道：
“再见吧;别把你的钱丢了;下个星期天,如果天气好,如果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再见吧。天啊,你说得对,我的蒂西埃老爹,明天谁死谁活,是谁也料不到的。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上帝对大家是一视同仁的!”

“这让你难受了吧,”当厨房里只剩下阿加特和胡萝卜须两个人时,他说,“不过你也不要沮丧,以后也许还有使你更难受的事
情呢。你现在要把酒瓶拿到哪儿去?
“拿到地窖里去,胡萝卜须先生。”
胡萝卜须:“对不起,要去地窖的是我。那里面的楼梯很难走,妇女们走上去脚底下直打滑,弄不好会摔断脖子,自从那一天我能顺利地走下去以后,我成了大家都信得过的人。我在下面还分辨得出酒瓶上的红蓝封签。
那些用旧了的酒桶由我去卖掉,其中我也可以得到少许好处;还有兔子皮也由我去卖,卖来的钱交给我妈妈。
好吧,让我们来好好安排一下,免得我们以后干活相互干扰。
早上,由我去把狗放出来,弄汤给它喝。晚上,我吹口哨,让它回来睡觉;要是它还在街上游荡,我就等它。
另外,妈妈吩咐,每天鸡棚的门由我关。
拔草喂兔子也是我的事,我认得出哪些草该拔哪些草不该拔;我把草在脚上敲打去掉泥土,然后填平拔草以后留下的窟窿。
我帮父亲锯木头,作为体育锻炼。
他带回来的没有死的野味由我宰杀,然后由你和姐姐欧内斯蒂娜拔毛。
鱼由我来杀,破肚子掏出内脏,拉出鱼鳔来用脚后跟踩。
你刮鱼鳞,从井里打水。
我帮着绕纱线团。
我磨咖啡。
每天勒皮克先生脱下他的脏皮鞋以后,由我拿去放在走廊里;姐姐欧内斯蒂娜马上会给他送上一双她亲自绣花的拖鞋,这项工作她决不会让给别人做。
一些重要工作,要跑远路的差使,还有去药店买药,请医生等事情,统统由我负责。
你呢,只要在村子里跑跑,买些零碎东西。
不过,不管刮风下雨,你都要到河边去洗衣服,每天两三个小时,这是你最重的活;可怜的姑娘,这我可帮不了忙。不过,在你把衣服晾上篱笆的时候,只要我有空,我可以帮你一把。
噢,我想到了,要提醒你一下:你可不要把衣服晾在果树上。勒皮克看到了不会对你说一句话,他只是一挥手把衣服全都撂在地下;勒皮克太太只要发现有一点不干净,就会罚你重洗。
还有鞋子,我也要叮嘱你几句。穿着去打猎的鞋子要多上些油,平时穿的靴子只要少许涂些蜡,涂多了不好。
对那些沾上泥土的裤子你不要拼命地想把它们洗干净,勒皮克先生说裤子沾上了泥反而会经久耐用。他在耕过的田里走路时从来不卷裤脚。可是每次勒皮克先生叫我背着猎物袋跟他去打猎时,我还是喜欢把裤脚卷起来。
胡萝卜须,他对我说,你永远成不了一个真正的猎人。
可是勒皮克太太对我说如果你把裤子弄脏了,当心我拧你的耳朵。
这完全是个爱好问题。
总之,你也不要过分抱怨家务重。我放假在家的时候,可以帮你干;开学以后,姐姐、哥哥和我都上寄宿学校去了,你的活也少了。反正各有利弊。
再说,家里也不会有人对你使坏。你可以问问跟我们家有来往的朋友,他们肯定都会对你说,我姐姐欧内斯蒂娜温和得像个天使,我哥哥费利克斯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勒皮克先生为人正直,公正无私,勒皮克太太那一手烹调的本领,世上少有。也许你会觉得,我是这个家中脾气最最古怪的人,其实我跟别人一样,只要知道我的习性就行。再说,我这个人通情达理,知错就改;不谦虚地说,我每天都有长进,只要你也作些努力,我们一定会相处得很好的。
不,别称我先生,像大家一样,叫我胡萝卜须好了,这比叫小勒皮克先生省事,不过我请你不要像你的祖母奥诺丽娜那样用轻蔑的语气跟我讲话,我讨厌她,因为她老是欺侮我。”

勒皮克太太亲自替孩子们分菜,先分给大哥费利克斯,因为他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接着分给姐姐欧内斯蒂娜,因为姐姐年龄大,最后分给桌子顶端的胡萝卜须。
他从来不要求添菜,好像这件事是被禁止的。一份应该够了。要是别人再给他,他是要的。他没有酒喝,家里尽让他吃他不喜欢吃的米饭,他吃米饭也是为了讨好勒皮克太太:家里就她一个人爱吃米饭。
大哥费利克斯和姐姐欧内斯蒂娜和他不一样,他们一份菜吃完了可以再来一份;他们像勒皮克先生一样,把自己的盘子往菜盆那儿一推。
可是谁都不说话。
“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阿加特心想。
他们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们就是不说话。
她忍不住伸开手臂,在这个人或者那个人面前打呵欠。
勒皮克先生慢慢地吃着,好像在嚼碎玻璃似的。
勒皮克太太虽然饭前饭后聒噪得像只喜鹊,可是在饭桌上却只用手势和脑袋的动作来指挥。
姐姐欧内斯蒂娜抬头望着天花板。
大哥费利克斯手里在玩着面包,胡萝卜须已经没有了酒杯,他只留意着不要因为贪吃而过早地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光,但也不要吃完得太迟,以免显得过分磨蹭。所以,他心里在进行着复杂的计算。

他的头发又压平了,他星期天穿的漂亮衣服淋上了水,全湿了。他等着别人来替他换,或者让太阳晒干,随便,反正对他来说都一样。
“这家伙真厉害!”胡萝卜须心里想,他非常佩服,“他谁也不怕。要是我也学他的样,大家一定会笑死了。最好还是让人以为我并不厌恶发蜡。”
可是当胡萝卜须渐渐习惯于忍受的时候,他的头发却在不知不觉中为他报仇了。
他那些被发蜡强行胶住、像暂时死去了的头发,又慢慢地,不易觉察地弹起来了,裂开了,散开了。
看上去真像是一块解了冻的留茬麦田。
没有多久,第一绺头发便自由自在地,直直地挺向空中。

这天早上,勒皮克先生从巴黎回来。他打开箱子,拿出一些礼物送给大哥费利克斯和姐姐欧内斯蒂娜,恰好就是他们彻夜梦想的那几件(也真是奇怪!)。随后,勒皮克先生双手放在身后,狡狯地望着胡萝卜须说:
“你呢,你最喜欢的是什么:是喇叭还是手枪?”
说真的,胡萝卜须胆子不大,并且很谨慎,他还是比较喜欢喇叭,因为这玩意儿是不会射出什么东西的。不过他经常听人说起像他这么大的孩子,严格地说,只能玩武器、马刀和打仗的东西。他已经到了该闻闻火药味和毁坏些东西的年纪了。他父亲是了解自己的孩子的,他一定带来了他想要的东西。
“我比较喜欢手枪。”他大着胆子说,心想他准能猜中。
他甚至还加上一句:
“不用藏,我已经看到了!”
“啊!”勒皮克先生有点尴尬,“你喜欢手枪!你变了吗?”
胡萝卜须马上改口说：
“不,不,爸爸,我是开玩笑。你放心,我最讨厌手枪了。快把喇叭给我,你会看到我将吹得多么高兴。”
勒皮克太太:“嘿,那么你刚才为什么说谎?是为了让你父亲难过吗!你既然喜欢喇叭,就不该说喜欢手枪;要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就更不应该说你看到了手枪。因此,为了给你个教训,你既得不到手枪,也得不到喇叭。你瞧瞧这里:喇叭上系着三个红绒球还有一面缀着金色流苏的旗子。你看够了吧。现在你到厨房里去吧,滚,滚吧,把你的手指当作笛子吹吹吧。”
在大橱顶上的一堆白色床上用品上面,胡萝卜须的喇叭正躺在三个红绒球和饰有金色流苏的旗子上,这只看不见、拿不到、无声无息,仿佛一直要等到最后的审判时才能吹的喇叭,正在等着人去吹。

勒皮克先生在情绪好的时候也会跟孩子们逗乐的。他有时候会在花园里的小径上讲故事给他们听,使大哥费利克斯和胡萝卜须笑得在地上打滚。这天早上,他们又笑得死去活来。这时候姐姐欧内斯蒂娜跑来告诉他们要开饭了,这才使他们安静下来。每次只要全家人坐在一起,大家的脸上总是阴沉沉的。
大家像往常一样迅速地吃着,一句话也不说;饭吃完了,该离开桌子了,这时勒皮克太太说话了：
“请你给我一点点面包,让我把我这份果酱吃完,行吗?”
她是在跟什么人说话呢?
平时勒皮克太太总是一个人自顾自吃东西,只跟狗说话。她对它诉说蔬菜价格的昂贵,在现在这个年头用这么少的钱要养活六个人和一条狗是多么困难。
比拉姆用尾巴拍拍草垫,对她亲切地叫叫。
“不,”她对比拉姆说,“你不知道我支撑这个家有多么苦。你也跟那些男人一样,以为一个厨娘什么都办得到。什么黄油涨价了,鸡蛋贵得吓人,这些对你都无所谓。”
可是,这一次,勒皮克太太和以往完全不同。她这句话是破例直接对勒皮克先生讲的,肯定是对他讲的,肯定是跟他要一点面包来吃完果酱。这一点谁也不能怀疑。首先是因为她说话时望着他,其次是面包就放在勒皮克先生面前。他吃了一惊,稍许犹豫了下,随后他用指尖在他自己的盘子里捡起一点面包,脸色阴沉而严肃地扔给了勒皮克太太。
这是喜剧还是悲剧呢?谁知道。
姐姐欧内斯蒂娜觉得母亲受到了侮辱,心里感到害怕。
“爸爸今天的情绪真好。”大哥费利克斯放肆地把脚踩在椅脚的横档上想着。
至于胡萝卜须,他油腻的嘴紧闭着,耳朵里嗡嗡地响,双颊被炸土豆片填得鼓鼓的。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要不是勒皮克太太立刻离开了饭桌,他也许要爆发了。因为这位做父亲的竟然当着儿子和女儿的面,把他们的母亲当作最最下贱的人来羞辱。

本来担心会受到折磨的胡萝卜须自己也感到惊讶,总是固执地认为,只要坚持下去,就必定会获得成功。开始他以为强制自己不喝会感到非常痛苦,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做到,可是没有想到,他连一点不舒服的感觉也没有。他的身体比从前更好了。那么为什么他不能像忍住口渴那样忍住饥饿呢!不然的话,他就可以绝食,他可以靠空气生活。
从此以后,他甚至连杯子也记不得了。他的杯子变成了无用之物。后来女佣人奥诺丽娜想起了可以用它来盛擦拭烛台用的红
色的硅藻土,这才派上了用场。

胡萝卜须在路上看到一只鼹鼠,全身漆黑,就像是个通烟囱的。他拿在手里玩了好久,随后决定要弄死它。他把鼹鼠往空中抛了好几次,并计算好,让它掉下来时落在一块石头上。
开始时一切都很顺利。
鼹鼠的脚全折了,脑袋裂开了,背脊骨也断了;看来它的生命力并不顽强。
后来,胡萝卜须发现它总是不肯咽气,真把他吓坏了。他把它抛得越来越高,抛过屋顶,抛向天空,可是鼹鼠还是不死。
“该死的!它怎么不死。”他说。
果然,在那块溅满鲜血的石头上,鼹鼠被砸得稀烂。它那满是油脂的肚子像一块肉冻似的抖动着,从这种抖动中仿佛看到了生命的象征。
“该死的!”胡萝卜须激动地大叫起来,“它还没有死!
他把它捡起来,辱骂它,并改变了方法。
他满脸通红,眼睛里含着泪水,往鼹鼠身上吐口水,随后他拿着鼹鼠对准石头,用尽全身力气砸了下去。
可是它那难看的肚子还是在抖动。
胡萝卜须越是像发了疯似的敲打,鼹鼠越是不像要死去的样子。

“西瓜没有留给你,”勒皮克太太说,“再说,你跟我一样,不喜欢吃西瓜。”
“好吧。”胡萝卜须心里在想。
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全都由别人作主。一般来说,他只能喜欢吃他母亲喜欢吃的东西。这时候,奶酪端上来了。
“我可以肯定,”勒皮克太太说,“胡萝卜须不吃奶酪。
胡萝卜须心里想：
“既然她已经肯定,也用不着再试了。”
再说,他知道如果他要试是有危险的。
那么,他是不是有机会到一个只有他一个知道的地方去满足他奇特的癖好呢?在吃饭后甜品的时候,勒皮克太太对他说:
把这几片西瓜送去给你的兔子吃。
胡萝卜须迈着小步去干这趟差使,他把盘子端得四平八稳,不让盘子里的东西掉出来。
走进养兔子的小屋子,那些兔子便乱哄哄地拥上来围住他,它们的耳朵都混在一起,鼻子朝天,前脚往前直挺挺地伸着,像是要击鼓欢迎他似的。
“啊!等等,”胡萝卜须说,“请等一下,我们来分。”
他坐在一堆兔屎和啃剩下的狗舌草、白菜梗、锦葵叶上面,随后他把西瓜子扔给兔子吃,自己吃西瓜:甜得真像甜酒一样。
接着他又把家里人吃剩下的、还有点甜味的黄色瓜瓤啃得干干净净;把能吃的都吃了,随后把绿色的西瓜皮抛给了围在他身边、用后脚站立起来的兔子。
小小的兔屋的门是关着的中午的阳光从瓦缝中穿透进来,让它的光线洒落在清凉的阴影之中。

接着,她慢慢地举起最后一小匙汤,塞进胡萝卜须张大了的嘴里,一直塞到喉咙口,狠狠地塞,随后带着嘲弄和厌恶的语气对他说：
“啊!小脏货,你吃下去了,吃下去了,把你昨天撒下来的东西,统统吃下去了。”
“我早就猜到了。”胡萝卜须干巴巴地回答,脸上毫无表情。
他对这些事情已经习惯了;而当人们习惯了某种事情的时候,这一切便变得一点也不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