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多么爱的对象，也不可能与之朝夕相处。他每天需要孤独的精神集中力，不能忍受集中力被他人那一存在所扰乱。而若同某人一起生活，迟早都可能憎恶对方。无论对方是父母还是妻子抑或儿女。他最怕的就是这点。他不是怕爱谁，反倒是怕憎恶谁。

作为我,不希望把妹妹娇小的身体塞进那般狭小局促的盒子里。她的身体应该睡在宽宽大大的地方,例如草原的正中。我们应该分开又高又密的绿草不言不语地去看她。风缓缓拂动绿草,四周鸟们虫们应该发出原有的声音,野生鲜花们应该连同花粉让粗重的香气飘向空中。日落天黑,无数银色星辰应该镶嵌在头顶上空。到了早晨,新的太阳应该使草叶上的露珠像宝石一般闪烁其辉。然而实际上她被收进那不大的傻乎乎的棺木中。四周装饰的,全是用剪刀剪下来插在花瓶里的不吉祥的白花。照着狭小房间的是被消除颜色的荧光灯的光。风琴曲从植入天花板的小音箱中以人工声音流淌出来。

……事后回顾起来，既觉得仿佛是近乎永恒的时间，又似乎相反，短得令人意外，稍纵即逝。印象每天都不一样。为了简单说明实物尺寸，时常在拍摄对象旁边放一盒香烟什么的，而在我的记忆影像旁边放置的香烟盒，却好像随着当时的心情而自行伸缩。看来，在我的记忆围墙的内侧，一如事物、事象之类变化不止，或者就好像与之对抗似的，本应一成不变的尺度也处于变化之中。

无论进入多么狭窄黑暗的场所，无论置身于何等荒凉的旷野,都会有什么把我领去哪里。

既有时间夺走的东西,又有时间给予的东西。把时间
拉向自己这边是一项重要工作。

人因为不吃饭就会饿死,所以才不得不干活,才不得不吃饭”一在我看来,没有比这句话更晦涩难懂,更带有威吓性的言辞了。

我不再看雨看她的脸。并且再次感慨:即使六年时间里生活在同屋檐下,我对她也几乎没有了解。一如一个人每天晚上都仰望空中的月亮也对月亮一无所知。

骑土团长说,“但那归根结底是理论上的事。现实那不是现实性的,为什么呢?因为人即使想要中止思考什么,中止行为也几乎是不可能的,想中止思考什么也是一种思考。而只要有思考,有个什么就要被思考,为了中止思考什么,势必中止思考想中止思本身。

真相有时候将给人带来何等深的孤独!
较之无可摇撼的真相,我更想选择有摇撼余地的可能性，选择委身于那种摇撼。

人的心与心随着时间的流移、随着状况的变化而或即或离这点儿事,我当然心知肚明。人心的变异是习惯、常识和法律所制约不了的,永远是流动性的——它自由飞翔,自由迁徙,一如候鸟们不具有国境线这一概念。

我测试她话语微妙的音调,一如把鸡蛋放在手心确认其重量。

时间在我的身后前赴后继沦为死砂崩塌消失。

免色继续道:”人被关在又黑又窄的地方,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开始考虑自己可能要永远在这里活下去,那比什么都可怕。那么想,就吓得透不过气,就好像周围墙壁挤压过来直接把自己死一便是有那样汹涌的错觉。而要在那里活下去,人就必须想方设跨越那种恐惧,即克服自己。为此就需要无限接近死亡。”

我多少有些胸闷,立起绕到他的床尾,走到有南向窗口,我把脸几平贴在大扇玻璃窗上跳望外面浩瀚的太平洋。水线冲顶一般朝天空通去。我以眼睛把那条笔直的线从这端扫瞄到另,这般绵长美丽的直线,人无论用怎样的直尺也画不出来。并且,那多线下面的空间理应跃动着无数生命。这个世界充满无数生命,充满和它数量相同的死。

包拢我的黑暗是浓,无间一得简直就像一志,那里一道光也射不来,一光也我不见,活像在光保海底行走。只有手中电黄色的光强把我和世界联结来的终是徐缓的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