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不幸的人曾经给自己制定的生活准则是追踪仇敌,有计划、有步骤地雪恨复仇。是,等到他取得全胜和大功告成以后,他那个邪恶的准则再也没有物质力量来支撑时,一言以之,当时世上再也没有魔鬼给他派活儿干了。这个毫无人性的家伙,只好上他主子那里去讨活儿干,相应拿到了一点儿工钱。不过话又说回来,对于所有这些阴影般的人物,只要是我们相识的,不管罗杰·乞灵沃斯也罢,还是他的伙伴也罢,我们好歹还乐意表示一点儿慈悲之心。恨与爱,说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东西,倒也是一个值得观察与探讨的有趣课题。这两种感情,不拘是哪一种,一旦发展到了极致,就会包含着高度的亲密与心灵的沟通;两者都可以相互索取感情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食粮;两者都可以对其对象表示冷漠,使其狂热的情人或者同样狂热的仇人,感到孤独、凄凉、绝望。是故,从哲学的视角来思考,这两种激情在本质上似乎同出一辙,不外乎一种恰好呈现在圣洁的光辉中,另
种则呈现在阴暗惨淡的幽光中。在精神世界里,老医生和牧师一他们俩事实上互为牺牲品一一说不定不知不觉发现,他们们俩在尘世间的那些积怨和反感,已经转化为弥足珍贵的爱。

小珍珠在他嘴边吻了一下,符咒立时给消除了。这个了不起的悲剧场面连这个撒野的小丫头,也在其中担纲扮演了一个角色,激起了她那满腔同情心。她的泪水正洒落在她亲爸爸的脸颊上,乃是她的誓词—赶明儿她将在人类的悲喜中成长,永远跟世人们干仗,要争当人间巾帼。得了,作为向她妈妈传递苦的信使,小珍珠的差事也通通完成了

“瞧他—一好一个可怜巴巴的怪人!”小珍珠有点儿像在自言自语道,“在那黑灯瞎火的夜里,他把我俩叫过去,还抓住你和我的手,陪着他一块儿站在那边的刑台上!再说,在大森林深处,在只能听到老树在呜咽、望得见一线天的地方,他跟你坐在一堆青苔垛上老是唠嗑来着!他还亲吻了一下我的额头,连小溪里的流水几乎也都洗不掉!可是今天呢,在大太阳光底下,在稠人广众跟前,他却认不得我俩,我俩也千万不要认他!他真的是—好一个可怜巴巴的怪人,一只手老是捂在心口上!”

居留地统治者和有识之士、要比当地老百姓经过更多时间,方才认识到赫丝黛的优良品质的影响力。他们对赫丝黛都怀有偏见,被推论的铁框框所禁锢,非得花大力方能摆脱掉。殊不知一天又一天的,他们脸上乖戾、僵硬的皱纹渐渐松弛下来,随着岁月的流逝,说不定会变成几乎有点儿慈爱的表情,身居高位、负责监护公众道德的显赫人物,都有类似上述情况。至于无名无位的平头老百姓，他们老早就饶恕了赫丝黛·普丽恩因脆弱所犯的过错—不,岂止如此,他们还
开始不再把那猩红A字母视为罪恶的标志—为了这个,她长年累月忍受惩罚该有多惨—反而看成她犯罪以后积德行善的标志。“那个佩戴绣徽的女人,你们看见了没有?”他们常常对陌生人这么说,“这是咱们的赫丝黛,咱们城里自个儿的赫丝黛,她对穷人那么好心肠,对病人那么肯帮忙,对遭难的人又是那
么关心!”再说,人性中原有一种癖性,喜好对别人说三道四,没错,这些人禁不住也会把那陈年老丑闻悄悄地说漏了嘴。不过话又说回来,事实依然保持原样,即使是说这些话的人,在他们的心目中,那猩红A字母照样具有令人想起修女们胸前挂的十字架同样的效果。这个猩红A字母赋予佩戴者一种神圣性,使她得以安渡一切危难关隘。即使她落入强盗帮手里,也会使她平安无事。据说—而且有不少人都信以为真一有一个印第安人,曾经瞄准那个绣徽,一拉弓,嗖的一声,飞箭虽然击中了,但没有伤人,却落在了地面上。

不过话又说回来,有的时候,那是好多天,乃至于好几个月才有那么一回,她感到有一双眼睛--一个人的眼睛—-注视着她那个耻辱的标志,仿佛给了她瞬间慰藉——也好像分担了她一半的痛苦。转瞬之间,痛苦却又涌回心头,带来一阵更深重的剧痛。要知道,在那短暂的会见中,她又重新犯了罪。难道是赫丝黛独个儿犯了罪吗?

只要她乐意,订单总是应接不暇,由此带来了相当可观的酬金。一些人也许打算遏制自己的虚荣心,在庄严堂皇的典礼上特意穿着她那双罪恶的巧手做成的衣服。就这么着,她做的针线活,赫然出现在总督的皱领上、军人的绶带上、牧师的领结、婴孩的小帽子上,乃至于在死人的棺材里,被幽闭在那里一任发霉烂掉。可是唯独有一个例子,在记载中断乎没有的:那就是从来没有人来恳求她给新嫁娘绣一块盖住她们纯洁而又羞答答的芳容的白色面纱。这一绝无仅有的例外,说明当时社会对她的罪恶始终深恶痛绝。

“你不愿透露他的名字是吗?不管怎么说,反正他逃不出我的掌心。”他又补充说,露出很有自信的神色,仿佛天命神意跟他同在一起似的。“那个耻辱的字母嘛,他虽然不像佩戴在他的衣袍上,可我在他内心深处却一目了然。不过,你用不着替他担惊受怕。不要以为,赶明儿我会干预上苍自有惩罚的方法,或者换句话说,听凭人世间的法律去制裁他,就算我自己吃了大亏呗。你也干万不要胡猜乱想,赶明儿我会干方百计,非将他置之于死地不可。不,我也断乎不会毁坏他的声誉—如果说我判断不错的话,他毕竟是一个颇有名望的人。还是让他活下去吧!只要他做得到,就让他隐身在荣耀的外衣底下活着吧!不管怎么说,反正他逃不出我的掌心!”
“你的所作所为好像是大发慈悲似的。”赫丝黛困惑而又惊恐地说,“可是你
的那些话,听起来好像够恐怖!

“我让你大大地受委屈了。”赫丝黛喃喃低语道。
“我们彼此都受过委屈了,”他回答说,“首先是我委屈了你,断送了你含苞待放的青春,让你跟我这个老朽怪别扭地拴在一起。可我还不是一个脑子里空空如也的人。我既不想报复,也不想对你耍弄阴谋诡计。在你我之间,那台天平是相当平衡的;但是话又说回来,赫丝黛,伤害过我俩的那个人还活着呢。他是谁呀?”
“切莫问我!”赫丝黛·普丽恩回答说,两眼坚定地盯住他的面孔,“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永远不会—是你说的吗?”他接茬说,阴沉而略有自信地微微一笑,“永远不会知道他!还是相信我吧,赫丝黛,普天下还没有什么玩意儿,不管是表露在外部的,或者是深藏在内部的,乃至于在看不见的思想领域里的,能够逃得过一个孜孜以求揭开奥秘的人的眼睛。也许你可以向刨根究底的人群隐藏你心中的秘密。你也可以冲牧师和地方长官,就像你今儿个那样守口如瓶,哪怕他们死乞白赖想从你心底掏摸到那个人的名字,让你在耻辱台上好歹也有个同伙作伴儿。可是,就我来说,我要运用他们所短缺的知觉来破解这个谜。我定要寻摸到那个人,就像我平时在书本本里头寻求真理、冶炼时获得金子一模一样。反正有一种心灵感应嘛,会使我时时刻刻意识到他的存在。赶明儿我一定会看到他在浑身战栗。而我自个儿呢,也会突然战栗不止,浑然不省人事反正他早晚会落入我的掌心。”
这个满脸皱皮疙瘩的学者,目光如炬,直盯住赫丝黛·普丽恩,吓得她两手紧紧地攥住胸口,唯恐他一下子识破了她心底的奥秘。

说吧,女人啊!”从刑台边上人群里头传来一个冷酷严厉的声音,“说吧,好让你的小伢儿有个老爸!
“我可不乐意说!”赫丝黛脸色一下子变得像死人一般惨白,但她还是回应了那个她肯定非常熟稔的声音,“我的孩子应该寻摸一个天国里的父亲;她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个人世间的父亲!
“她不肯说!”狄姆斯泰先生低声咕哝着,他傍着阳台俯视,一只手捂住心口,等待着他的规劝的结果。这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身子缩了回来,“一个女人的心胸,该有多么刚强、多么宽大啊!她就是不肯说!”

这些开门见山的话,使全场群众的目光立时集中到狄姆斯泰牧师身上了。他是来自英国某著名大学的一位青年牧师,把当代的各种知识引进到我们这块荒野林区来了。他那雄辩的口才和宗教的热忱早已昭示他必将蜚声神坛。他具有惊人的魅力,白净、高耸而又严峻的前额,一双略显忧郁的褐色大眼睛,以及不再紧闭时常要发颤的嘴唇—这一切表明他既有神经质的敏感,又有巨大的自我控制力。这位年轻牧师虽有极高的天赋和学者般的造诣,但在他身上却凸现出一种忧心忡忡、诚惶诚恐的神色,好像某一个人自己感悟到迷失了方向,在人生的道路茫然不知所措,唯有一个人独处时方才觉得轻松自在。因此,但凡在他神职许可范围以内,他常在阴影朦胧的小道上溜达,借以保持自己的纯真和童趣;在适当的场合,他的思想中蕴含着一种鲜活、清香与纯净的韵味难怪好多人说,他的话宛如天使的温言软语一样使人深为感动。
如果说你觉得那样做会使你的灵魂好生安宁,而你今生今世所受到的惩罚会更有效地让你的灵魂得到拯救,那么,我就责令你说出跟你一块儿犯罪的同伙和难友的姓名来!不要对他怀有无谓的怜悯与温情而就保持缄默;赫丝黛,相信我的话,虽然他要从高处一溜歪斜地跌下来,跟你一块儿站在示众蒙辱的刑台上,但这样做毕竟也比终生隐藏一颗罪恶之心要好得多。你的缄默对他有什么好处呢?不外乎引诱他——不,事实上,是迫使他—罪上加虚伪罢了!既然上天俯允你当众受辱,那你就不妨借此机会,落落大方地战胜你内心的邪恶和外表的忧伤呢?现在呈献在你唇边的那杯辛辣、却是有益的苦酒,也许那个人自己还没有勇气夺过去一口喝下!我可要提请你注意,你千万不要阻止他喝下

The Chapter 3
相识
他一发现赫丝黛·普丽恩两眼紧盯着他的眼睛,好像她已经认出了他的时候,他就平心静气地、慢慢悠悠地举起他的一个手指,在空中打了一个手势稍后把这手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

这个陌生人来到集市,赫丝黛·普丽恩还没有看到他之前,他早已目光如炬,紧紧地盯住了赫丝黛。最初,他显得大大咧咧的样子,俨如一个惯常窥探人们内心活动的行家里手,认为外貌除非与内心有联系,否则都是毫无价值、无关紧要的。不过转瞬之间,他的目光却变得犀利透骨。他满脸忽地凸现一种
令人剧痛的恐惧,像一条蛇在上面快速地来回缠绕,稍后顿住了一会儿,那盘缠的体形让人清晰可见。他的脸色因某种强烈的情绪而黯然无光,只不过立时被他的意志力给控制住,反正除了那短短一瞬间外,他的表情还是可以说镇静如初。过了半晌,那种痉挛情状几乎一点儿都看不见了,终于隐没在他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