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我们小团体中一个为当地报纸撰稿的记者宣称想要采访我。顿时,我们的世界变成一种交互采访的莫比乌斯带,访问者和被访间者的角色不断转换,无缝对接。那位记者主要想知道我对他的国家有什么看法,但出于某种原因,我们无可避免地聊到了东欧反犹主义的话题。那位记者说他无法理解,比如波兰为什么会有反犹主义,“明明那里有那么多犹太人”。
这是一种独特的保加利亚观点,因为保加利亚似乎是在反犹主义上难得清白的一个国家。保加利亚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对犹太人的保全,是那段黑暗时期一项几乎被埋没的伟大事迹。因为站在德国这方加入的战争,因此保加利亚政府承受了极大的压力,被要求将住在国内的二十万犹太人驱逐出境,但保加利亚当局力抗这个压力。鲍里斯国王( King boris)将许多索非亚的犹太人迁移到乡间比较安全的地区;议会中亦有对德国要求的抗议;保加利亚东正教主教甚至热切地宣称,如果他们国内驱逐犹太人的火车开动,他个
人将在第一节车厢前卧轨抗议。结果,几乎所有保加利亚的犹太人都得救了。
1989年前后,东欧各国的政治经济制度发生根本性改变。人们曾经深恶痛绝,同时自己的生活又深植于其中的世界观解体,长期承袭的生活方式被迫重置。《回访历史》是伊娃·霍夫曼在东欧游历的记录。她在1989年返回故乡,见证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保加利亚,以及正在分裂为两个国家的捷克斯洛伐克,如何“创造他们的历史”。借由与当地各阶层民众的谈话,以及对所见所感的忠实记录,本书呈现了当时东欧政治、经济、思想、文化、日常生活等各个方
面的转变。
在霍夫曼游历的国家里,改变几乎是大家共同的渴望,而除了罗马尼亚外,改变都是在全面非暴力且几乎没有遭遇统治力量丝毫反抗的情况下完成的。随着历史改变的推演,这是最佳状况的剧本,是披着柔软光滑外衣的革命。然而发生在那里的更深层的转化,其实是更戏剧化,也经常是没有方向的。人们一方面欣喜地拥抱自由,同时也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心怀忐忑,对价值多样化的转向谨慎怀疑。本书追本溯源又谨慎地探究这一切改变,将历史背景融入个人的文化观察,
让读者由此窥探东欧各国独一无二的文化内涵与历史底蕴。
诱惑依然强大,那里依然是个广阔的区域,也可视为道德的荒野保留地,应能幸免于西方更深的腐败。铁幕已经升起,可是想象的帘幕得花更长一点时间才能升起,而如果我们因此而倾向于对冷战的怀旧,或是为东欧人最终变得和我们太相似而暗自失望,我都不会
惊讶。不过在最好的情况下,我认为东欧应该不算是个投影,而是倒过来,是一种自我反射。只要它不断尝试,想要变得更像我们东欧在某种意义而言,就是对我们立场的检验。那里的社会目前是个实验室,里面的一切都被从碎片中重新定义,而且是在我们世界的语境下、以我们的术语来重新定义。因此,他们等于是在间接地挑战我们,重新思考我们的世界到底是什么,还有我们想要世界包含什么;其中什么是有价值的,什么又是该被指责的;什么是我们会建议我们友善以待的人采纳的,什么又是该丢弃的。我们真的要建议某些人希望东欧人采纳的纯粹的唯物主义吗?又或者,对于这个问题,纯粹的非唯物主义?对我来说,变化所带来的一个潜在的振奋人心的影响,是它们显然搅动了经常让人郁闷的过时分类,那层我们在社会辩论中习惯用来自我定位的分类。
那些事实依然在东欧存在,在变迁流动中上演。在我旅游过后,捷克斯洛伐克分裂成两个国家,波兰议会通过了一个倒退的反堕胎法案,匈牙利反犹太人的余烬继续搅动着。与此同时,除了罗马尼亚之外,大部分地区的基本经济趋势无疑是向上的,失业状况也没有预期中的那么普遍;而即便是罗马尼亚——那里的矿工又被政府召唤去帮忙——也不见戏剧性的对民主的滥用。在我走访的大部分国家,社会安全结构—像是免费教育和免费健康医疗等——姑且不论质量,也都还在。换句话说,消息是比希望的更好,也比害怕的更坏。在最初的欢欣鼓舞之后,东欧人本身即敏锐地意识到他们处境的限制:社会改变,还有经考验证明可信的社会体系的有限性。这些限制也源于他们国家的经济崩溃,源于无法光靠好意就摧毁或者重建的物质世界的艰困。如果改变某种程度上是复古的革命,那
它们同时也是怀疑的革命,是去除了天启希望的革命。
和现在的方式,似乎是真正自由的,也是真正解放的。
我问他,他过去的经验是否有助于应对今日的种种。
啊,我对过去没有一点遗憾,”他回答,“因为其一,这是政治和人性方面一次鲜活的体验。但这让我想起尼采,”他继续说道,“尼采曾说:“那是生命吗?是真正的生命吗?那就开始吧!’所以我也这样说,”他以此作为总结,两眼闪闪发光,“我说,就让这一切开始吧!”
现在呢?“啊!现在更难了,”他承认,“现在有了真正的选择权。以前,你甚至无法选择成为英雄还是牺牲者。像我认识一个人他写的东西让他惹上很大的麻烦—他曾经一度成为英雄,但后来被党召回并得到晋升,结果却成为一个越来越可怕的人。”
“不过并非无法控制。极权主义是整体性的,所以才叫作极权主义,在内部没有办法拨弄它,你得跟它共存共荣。”
这是一种独特的保加利亚观点,因为保加利亚似乎是在反犹主义上难得清白的一个国家。保加利亚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对犹太人的保全,是那段黑暗时期一项几乎被埋没的伟大事迹。因为站在德国这方加入的战争,因此保加利亚政府承受了极大的压力,被要求将住在国内的二十万犹太人驱逐出境,但保加利亚当局力抗这个压力。鲍里斯国王( King boris)将许多索非亚的犹太人迁移到乡间比较安全的地区;议会中亦有对德国要求的抗议;保加利亚东正教主教甚至热切地宣称,如果他们国内驱逐犹太人的火车开动,他个
人将在第一节车厢前卧轨抗议。结果,几乎所有保加利亚的犹太人都得救了。
那位议员以悲伤的口气讨论这个痛苦的话题,对受害者抱持同情的态度。因此几天后,当我听说这名议员当年竟是迫害土耳其人的积极分子时,简直难以置信。原本认定的事实竟突然被推翻,让我有点混乱。这种心境东欧人必定经历过好几千次,甚至时到今日
也依然如此。这种震惊,不但因为发现一个表面极有道德操守的人竟然做出这种不道德的行为,也因为发现自己竞然遭到本身感知能力的全然背叛。知道自己竞可如此被感动、如此彻底地受到欺骗感觉实在恶劣至极,因为这足以撼动一个人对这个世界的信赖。我终于领悟为什么政治上的诚信会成为如此受到强调的操守,当然能否付诸实行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即要求土耳其人改用保加利亚的姓名。有谓姓名代表了人的本质,这是活生生的例子。土耳其人宁愿挨打、人监服刑或被放逐,也不愿做出这种自我背叛的行为。有些人被迫臣服后,却因为丧失自我过于沉痛,最后仍不幸地选择了自杀。还有超过三十万的土耳其人索性逃到了土耳其,面对不可知的命运。
的确,自由不仅是一个政治概念而已,在听约努获述说间,我不禁震惊于人性的神秘,竟能孕育出自由。他的好奇、他对更广阔视野的需求,都是无法从孕育他的环境获得解释的。偶尔,人的个人特质会超越几乎任何条件的限制,去追求自己的目标和表达的路径。或许对于变革最根本的希望,是期待那些改变终能创造出足够的空间,让那些道路通畅无阻吧。
来我还继续参与其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象,”他继续叙述,表情间仍流露出饱受折磨的痕迹,“要承认你曾经奉献的一切,你生命的本质和核心是一项错误,有多么困难。”
当然,我可以想象犯错后的沮丧,但这远是一种锥心之痛,任何人都没有办法用“没有关系,不要紧”来安慰他,毕竟他所牵涉的情况太恐怖,他所参与的共谋也太沉重。然而,在听他述说的时候,我觉得他也已经完成了一项值得称颂的大事。通过与自己心中的天使和魔鬼搏斗,他把自己生命中的可怕事迹转化为觉悟和良知,亦即一种将来会有助于我们思考的经验,进而转化为一段有用的历史。
为了什么目标而努力,全都戛然而止。反正任何努力、伪装和矫揉造作,或在布加勒斯特紧闭双唇、摆出勇敢的模样都毫无意义,不如于脆放松心情。有那么一段短暂的时间,我失去了对事物做判断的感觉;但也开始理解,这里的人们是怎么熬过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