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季是传统势力瓦解淫风炽盛的社会。从明中叶起,如正德、嘉靖、隆庆等,都是有名的荒淫皇帝。正德(朱厚照)是“属皮匠的,缝着的就上”,三宫六院还不满足,到外面嫖院,从塞北食到江南,最后死于豹房。嘉靖(朱厚熜)求丹方,讲采补,服红丸,淫幼女,陶仲文即以献房中秘方得幸,膺三孤、封恭诚伯。隆庆(朱载垕)积年服春药,弄至虚阳举发,“昼夜不仆”,不能视朝。当时抗倭名将兵部尚书谭纶,一代名相张居正,均因服丹方御女丧命。上行下效,民间则流行淫器、淫药,年少子弟则相率“养龟”。

明季社会倒也“繁荣娼盛”,农村破产,农民卖儿卖女,拥进城市,运河沿岸大码头游娼麇集。名士、文人包娼嫖妓是常事,李开先、汤显祖、王百谷为此还得了花柳病。李开先说他接一个自送上门的“远妓”,染上性病,浑身“瘙痒不可忍”,又传给其妻张宜人。但在家“闹葡萄架”是一回事,形诸笔墨,扯下裤子露毛给人看又是回事。他们承受违反名教的道德压力,甘冒编写淫书的恶名,所为何求?

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足够的文化知识,来整理这部王利器先生称之为“有明之大百科全书”的古典长篇小说,而且也缺乏必要的图书资料工具。只好临时抱佛脚,请朋友相助,向专家们求教。为弥补知识的不足,我开始习学星相术数,涉阅佛典道藏;研究科仪宝卷、释道疏式;收集有关方言和俗字的资料。边干边学,1987年勉强完成第一次校订,出版了《全校本金瓶梅词话》(香港星海文化出版有限公司)。

艺人词话本传入文人圈子,就有人根据阅读习惯,将场子演出本改编为案头阅读本,首先就删去一些离开演出场子即丧失原来作用的曲子(去词曲化),改正艺人演出本以记音为主的别字和破体字、生造字,改写了沿袭《水浒》的开篇(去《水浒》化)。后来又补上艺人本原来遗失的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这五回。这一切都应在文人传抄阶段进行,万历末天启初刊刻的应是这个有弄珠客序、廿公跋的第一代的文人改编本,亦即崇祯本的母本。这也说明为什么崇祯本(第二代说散本)有弄珠客序、廿公跋而无欣欣子序的原因。

《金瓶梅词话》属原创性的母体文学,它向我们提供的不是某些生活片段,或经作家重组的生活“拼盘”。而是生活的原型,近乎照相式的社会生活全景。《金瓶梅》的生活容量没有哪一部文学作品能望其项背。这部八十万字的小说,通过千万条神经、脉络、血管将之串连起来,成为一个活的机体。欣欣子序说“始终如脉络贯通,如万丝迎风而不乱也”,洵为的评。

《金瓶梅词话》的吃,是《金瓶梅》文化重要组成部分,已融入整个中华饮食文化之中。现在有旅游、饮食业标榜“红楼宴”,其实去华取实,“金瓶宴”尤胜前者。《金瓶梅》写
吃非常精细,大至士夫豪宴,下至朋辈小饮,都详列菜式,包括各种点心添换。

艺人本保持说唱本的原始状态,叫《金瓶梅词话》,一百回(实九十五回,有五回为后人改补)结集后有欣欣子序。此序透露“金瓶梅传”为大众消费性通俗文学,与词话本契合。文人本经传抄、改编,成为一部看的小说,叫《金瓶梅》,有东吴弄珠客序。由于上层文人很少有机会接触以口头文学形式流传在下层的《金瓶梅》说唱本,更不容易看到《金瓶梅》艺人本及新附之欣欣子序,因此对此书的写作动机及其作者多作不实的描测。

4.(安、黄)二位官员喝道而至,比日乘轿,张盖甚盛。(第五十一回)
原藏北京图书馆、现存台湾“故宫博物院”之中土本《金瓶梅词话》,有人墨改“比”作“此”,大陆复印本均作“此”。但这是错误的。“比日”为“皆”字之误析。这里字误析为二字的情况,本书多有。如上面曾举出之“息”字,九十四回之“不过趁熟,不是(觅)些衣食为生”,五十九回之“望门无力(寡)”等。“皆乘轿”,是安、黄均进士出身,文职官员,所以乘轿。西门庆与夏提刑是武班,常乘马。说散本无“比日”二字,显得突兀,当系删去。可见其底本应同词话。

朱载垕荒淫好色,宫中所用“酒杯茗碗,俱绘男女私亵之状”。有他堂伯父朱厚照和老爸朱厚熜做榜样,年青即服春药,致“阳物昼夜不仆,遂不能视朝”,死得很难看。西门庆小时即“养龟”,用淫器,服春药,终于“酒色过度,肾水竭虚”,“弄的虚阳举发,麈柄如铁,昼夜不倒”,与朱载垕一样行景。

官哥、李瓶儿、西门庆之丧,在时间上历五个多月,前后一百六十一天兼跨年度;在篇幅上从五十九回到八十回是《金瓶梅》平均字数最多、头绪最繁、讹误亦最多的二十一回,然而记述丧事的十二个月、日干支却无一差错,这不能不说是异事。如果说词话的作者仅凭记忆就能排出这些日月干支,恐不可信。

这是淮河南徙的淮安版本的叙述,黄、淮则“南”“北”对称,黄运则“里”“外”对称。《金瓶梅词话》的作者采用准安地区的习惯称呼,称“南河南徙”而不称“准河南徙”,对我们判断书中的清河,究竟指南清河还是北清河,无疑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