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晩我爹拉屎时不再叫唤,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看着那条向城里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个佃户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腰后,我爹就看不到那条小路了。
我爹从粪缸上摔了下来,那佃户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来,看到我爹斜躺在地上,脑袋靠着粪缸一动不动。佃户提着镰刀跑到我爹跟前,问他:
“老爷你没事吧?”
我爹动了动眼皮,看着佃户嘶哑地问:
“你是谁家的?”
佃户俯下身去说:
“老爷,我是王喜。”
我爹想了想后说:
“噢,是王喜。王喜,下面有块石头,硌得我难受。”
王喜将我爹的身体翻了翻,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旁。我爹重又斜躺在那里,轻声说:
“这下舒服了。
王喜问:“我扶你起来?”
我爹摇摇头,喘息着说:
“不用了。”
随后我爹问他:
“你先前看到过我掉下来没有?”
王喜摇摇头说:
“没有,老爷。”
我爹像是有些高兴,又问:
“第一次掉下来?”
王喜说:“是的,老爷。”
我爹嘿嘿笑了几下,笑完后闭上了眼睛,脖子一歪,脑袋顺着粪缸滑到了地上。

“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
爹的声音咝咝的,他顿了顿又说:
“到了我手里,徐家的牛变成了羊,羊又变成了鹅。传到你这里,鹅变成了鸡,现在是连鸡也没啦。”
爹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他向我伸出两根指头:
“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啊。

一天下来,我的绸衣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渗出了血。我一个人往家里走去,走走哭哭,哭哭走走。想想自已才挑了一天的钱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祖辈挣下这些钱不知要累死多少人。到这时我才知道爹为什么不要银元偏要铜钱,他就是要我知道这个道理,要我知道钱来得千难万难。这么一想,我都走不动路了,在道旁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搐。那时我家的老雇工,就是小时候背我去私塾的长根,背着个破包裹走过来。他在我家干了几十年,现在也要离开了。他很小就死了爹娘是我爷爷带回家来的,以后也一直没娶女人。他和我一样眼泪汪汪,赤着皮肉裂开的脚走过来,看到我蹲在路边,他叫了一声:
“少爷。”
我对他喊:“别叫我少爷,叫我畜生。”
他摇摇头说:“要饭的皇帝也是皇帝,你没钱了也还是少爷。”
听这话我刚擦干净脸眼泪又下来了,他也在我身旁蹲下来,捂着脸呜呜地哭上了。我们在一起哭了一阵后,我对他说:
“天快黑了,长根你回家去吧。”
长根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开去,我听到他嗡嗡地说:
“我哪还有什么家呀。”

我心里咚咚跳着在他身旁坐下来,他摸到了我的手,他的手和冰一样,一直冷到我心里。爹轻声说:
“福贵啊,赌债也是债,自古以来没有不还债的道理。我把百多亩地,还有这房子都抵押出去了,明天他们就会送铜钱来。我老了,挑不动担子了,你就自己挑着钱去还债吧。”
爹说完后又长叹一声。听完他的话,我眼睛里酸溜溜的,我知道他不会和我拼命了,可他说的话就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脖子,脑袋掉不下来,倒是疼得死去活来。爹拍拍我的手说:
“你去睡吧。”

这时我女儿风霞推门进来,又摇摇晃晃地把门关上。凤霞尖吉细气地对我说:
“爹,你快躲起来,爷爷要来揍你了。”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凤霞就过来拉我的手,拉不动我她就了。看着凤霞哭,我心里就跟刀割一样。凤霞这么小的年纪就道护着她爹,就是看着这孩子,我也该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