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阿勒泰》李娟著
可可苏只是一汪小海子,并不大,但在一棵树也没有的荒雪中,有着这么一片纯粹美好的水域,真是让人突然间感动得不得了…
有水的地方便有植物,但这湖泊四周一棵树也没有,全是沙滩,草也难得扎几根。所有的植物全生长在湖中央…那是一团一团的芦苇,整齐俊秀,随风荡漾,音乐一般分布在潮心,底端连着音乐一般的倒影。
没有风的时候,芦苇同它的倒影都是清扬的少女小合唱:而有风的时候,芦苇们是主旋律,倒影成了和弦。天空与湖面的色泽多么惊人地一致!…真是一个圆满的倒影世界。在这个世界之外,哪怕是离这个
两三步开外的地方,都是截然不同的。远处的雪峰单调乏味,戈壁滩、丘陵、荒山更是毫无浪漫可言。而这湖泊如同被明净的玻璃封住了一般,如同被时间封住了一般。宁静、脆弱、诗情画意。
站在湖边,久了,觉得湖心在视野中是高出水平面的,也就是说整个湖面呈球面的弧状。沿着这弧线,水鸟被奇妙的引力牵引着,低低地掠过水面;野鸭寂静的鸣叫声也沿抛物线的完美曲线光滑地传来…这一切不仅是凸出视野,更是凹出了现实一般…..使得呈现出来的情景虽然极为简单却极为强烈。
-
中国谈饮食的书很多。有些是讲烹任方法的,可以照着做。比如苏东坡说炖猪头,要水少火微,“功夫到时它自美”,是不错的。东坡云须浇杏酪。“杏酪”不知是怎么一种东西,想是带酸味的果汁。酸可解腻,是不错的,这和外国人吃煎鱼和牛排时挤一点柠檬汁是一样的。东坡所说的“玉糁羹”不过是山羊肉煮碎米粥。想起来是不难吃的,做法并不复杂。中国过去重吃羹汤。“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不说“洗手炒肉丝”。“宋嫂鱼羹”也是羹,我无端地觉得这有点像宁波、上海人吃的黄鱼羹。《水浒传》中林冲的徒弟也是“调和得好汁水”,“汁水”当亦是羮汤一类。“造羹”是不费事的,但《饮膳正要》里的驴皮汤却是气派很大:驴皮一张、草果若干斤。整张的驴皮纯烂,是很费火的。《饮膳正要》的作者不是一名厨师,而是一位位置很高的官员。驴皮汤是给元朝的皇上吃的,这本书可以说是御膳食谱,使官员监修,可见重视,但做法并不讲究、驴皮加草果,能好吃吗?看来元朝的皇帝食量颇大,而口味却很粗放。《正要》只列菜品,不说做法,更说不出什么道理。中国谈饮食的书写得较好的,我以为还得数《随园食单》,袁子才是个会吃的人,他自己并不下厨,但在哪一家吃了什么好菜,都要留心其做法,而且能总结,概括出一番“道理”、如“有味者使之出,无味者使之入”“荤菜素油炒,素菜荤油炒”,这都是很有见地的。符先生谈河鲀、能掌,都曾亲尝,并非耳食,故真实,且有趣。
我喜欢看谈饮食的书。
但这本《吃的自由》和一般食单、食谱不同,是把它当作一种文化现象来看的,谈饮食兼及其上下四旁,其所感触,较之油盐酱醋、鸡鸭鱼肉要广泛深刻得多。
看这本书可以长知识。比如中国的和尚为什么不吃肉,有的和尚是吃肉的。比如《金瓶梅》中送春药给西门庆的胡僧,“贫僧酒肉皆行”。他是“胡僧”,自然可以胡来,有名的吃肉的中国和尚是鲁智深。我在小说《受戒》中写和尚在佛殿上杀猪,吃肉,是我亲眼所见,并非造谣。但是大部分和尚是不吃肉的、至少在人前是这样。和尚为什么不吃肉,我一直没有查考过。看了符先生的文章,才知道这出于萧衍的禁令。萧衍这个人我略有所知,而且“见”过。苏州甪直的一个庙里有一壁泥塑,罗汉皆参差趺坐,正中一僧,着赭衣、风帽,据说即萧衍,梁武帝,鲁迅小说中的“梁五弟”,也看不出有什么特点。萧衍虔信佛律,曾三次舍身入寺为僧,这我是知道的,但他由戒杀生引申至不许和尚吃肉,法令极严,我以前却不知道萧衍是个怪人,他对农民残酷压迫,多次镇压农民起义,却又疯狂地信佛,不许和尚吃肉,性格很复杂,值得研究。符先生倘有时间,不妨一试,能找到更多的有关他的资料,包括他的关于禁僧食肉的诏令“文本”最好。
符先生谈喝工夫茶文,材料丰富。我是很爱喝福建茶的,乌龙、铁观音,乃至武夷山的小红袍都喝过——大红袍不易得,据说武夷山只有几棵真的大红袍茶树。工夫茶的茶具很讲究,但我只见过描金细瓷的小壶、小杯,好茶须有好茶具,一般都是凑起来的。张岱记闵老子茶,说官窑、汝窑“皆精绝”,既“皆”精绝,则不是一套矣。《红楼梦》中栊翠庵妙玉拿出来的也是各色各样的茶杯。符文说“玉书碨”“孟臣罐”、风炉和“若琛瓯”合称“烹茶四宝”。“四宝”当也是奏集起来的,并非原配,但称“四宝”,也可以说是“一套”了。中国论茶具似无专书,应该有人写一写,符先生其有意乎。
《卤锅》最后说:
这种消灭个性,强制一致的卤锅文化,列底好不好呢?如果不好,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喜欢卤锅呢?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
看后不禁使人会心一笑。符先生哪里是想不明白呢,他是想明白的,不过有点像北京人所说“放着明白的说糊涂的”。我想不如把话挑明了:有些人总想把自己的一套强加于人,不独卤锅,不独文化,包括其他的东西。比如文学,就不必要求大家都写“主旋律”。
符先生《吃的自由》可以说是一本奇书,今其书将付排,征序于我。我原来能做几个家常菜,也爱看谈饮食的书,最近两年精力不及,已经“挂铲”,由儿女下厨,我的老伴说我已经“退出烹坛”,对符先生的书实在说不出什么,只能拉拉杂杂写这么一点,算是序。
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我们今天应该快活。
-
东坡肉
浙江杭州、四川眉山,全国到处都有东坡肉。苏东坡爱吃猪肉,见于诗文。东坡肉其实就是红烧肉,功夫全在火侯。先用猛火攻,大滚几开,即加作料,用微火慢炖,汤汁略起小泡即可。东坡论煮肉法,云须忌水,不得已时可以浓茶烈酒代之完全不加水是不行的,会焦煳枯锅,但水不能多。要加大量黄酒。扬州炖肉,还要加一点高粱酒。加浓茶,我试过,也吃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传东坡有一首诗:“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若要不俗与不瘦,除非天天笋烧肉。”未必可靠,但苏东坡有时是会写这种打油体的诗的。
-
《岁朝清供》
“岁朝清供”是中国画家爱画的画题。明清以后画这个题目的尤其多。任伯年就画过不少幅。画里画的、实际生活里供的,无非是这几样:天竹果、蜡梅花、水仙。有时为了填补空白,画里加两个香橼。“橼”谐音圆,取其吉利。水仙、蜡梅、天竹,是取其颜色鲜丽。隆冬风厉,百卉凋残,晴窗坐对,眼目增明,是岁朝乐事。
-
一个人也不能老是一个风格,只有一个风格。风格,往往是因为所写的题材不同而有差异的。或庄,或谐;或比较抒情,或尖酸冷峻。但是又看得出还是一个人的手笔。一方面,文备众体:另一方面,又自成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