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2
哈姆雷特

喧哗声停息。我走上舞台，
斜靠在门框上凝神谛听，
我要从遥远的回声中捕捉
我今生将会发生的事情。

像成千副望远镜连成一轴，
昏暗的夜色对准了我。
亚伯天父啊，若有可能，
请从我身边挪开这杯苦酒。

我喜欢你那执著的构想，
并乐意把这一角色扮演，
可如今是演另一出悲剧，
免了吧，这回别让我演。

然而场次已经排定，
最后的结局不可避免。
我孤单，不堪伪善之苦。
人生并非穿野过田。

一九四六年
顾蕴璞译

265
白夜

我眼前浮现那远去的时光，
和彼得堡地方的住房一幢。
你是个不大富裕的地主的女儿，
受过培养，生在库尔斯克草原上。

你真可爱，拥有一群倾慕者，
在那个白夜里我俩双双
将就着坐在你那个窗台上
从你的摩天楼上往下眺望。

街灯，像薄纱做成的蝴蝶，
领受了晨风给予的最初颤动。
我悄悄对你诉说的话语，
像沉睡中的远方那样朦胧。

我俩对信守各自的秘密
同样怀着羞于启齿的情，
恰似在不尽的涅瓦河外
彼得堡展现全景的身影。

远处，沿着郁郁苍苍的地带，
在那个春天的白夜中间，
夜莺们用嘹亮的赞美诗
响彻林海的八方界限。

传来如醉似痴的鸟鸣。
一只瘦弱的小鸟的啼啭
在这如着了魔的密林深处
唤起了欢乐，也激起了慌乱。

白夜像一位赤足的女旅人，
沿着栅栏溜向那些地方，
偷听到的谈话有如脚印
从窗台跟踪着它绵延很长。

伴着偷听到的谈话余音的声浪，
在围着木栅栏的每一座花园里，
苹果树和樱桃树的枝头
一齐穿起淡白色的外衣。

一株株白色的树，宛似幽灵，
成群结队地纷纷拥上大路来，
仿佛给这个如此见多识广的
白夜做出一些送行的姿态。

一九五三年
顾蕴璞 译

266
春日泥泞路

夕阳的余晖即将燃尽，
在泥泞时节的僻静松林，
有个人骑着马缓缓而行，
要去遥远的乌拉尔小村。

马儿浑身摇摇晃晃，
清泉旋涡的水叮咚响，
它一路为马掌的
扑哧扑哧声伴唱。

等到骑者放开了缰绳，
任马儿移着小步前行，
附近恰逢其时的春汛
汹涌起轰隆作响的水声。

仿佛有人笑，仿佛有人哭，
那是石块把石块击碎，
那是连根拔起的树桩
坠落进春汛的旋涡内。

在着了火般的晚照中，
在遥远天际的树丛中，
一只夜莺发狂似的鸣叫，
宛如洪亮的报警钟声。

那里长着一棵孤柳，
把自己的头巾垂向谷底，
就像古时的夜莺强盗
在七株橡树之间鸣啼。

试问这一番热情是为
怎样的不幸，怎样的爱情？
他用枪的巨大震颤
在丛林里射的是什么人？

仿佛他会像林妖一般
从逃亡苦役犯的休息地走出，
迎着当地游击队的
骑兵或步兵的哨所。

大地和天空，森林和田野
都听到了这少有的声音，
这些组合均匀的成分：
疯狂、悲痛、磨难、幸运。

一九五三年
顾蕴璞 译

267
倾诉

生活无缘无故地回来了，
一如当年奇怪地中断。
我又来到这古老的街道，
也在夏天，一如当年。

人和操虑双双依旧，
落日之火却未变凉，
一如当年死寂的黄昏把它
匆匆地钉在驯马场的墙上。

穿廉价粗布衣裙的女人，
依旧在夜里把鞋底磨破，
然后依旧回到阁楼上，
在瓦楞铁下再受折磨。

其中一个拖着疲惫的脚步，
缓慢地跨过那道门槛，
再从地下室走上地面，
取了条斜径穿过庭院。

我依旧准备好种种托词，
我依旧对一切毫不介意。
那位女邻绕过院后远去，
留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
——

不要哭泣，不要撅嘴，
别折起浮肿的唇上的皱纹，
否则你定会触痛你那
火热青春刚结痂的伤痕。

快把手从我胸前挪开，
我们是同一电流下的电线，
当心它在不知不觉中
教我们俩重又相碰如前。

岁月会流逝，你就会婚配，
你会忘却逢场作戏的沉醉。
做一个女人——是番壮举，
令男人销魂——是英雄行为。

在奇迹般的女人的纤手、
粉背、酥肩和玉颈面前，
我将永远深怀着虔敬，
有如奴仆对主人的眷恋。

不管黑夜用忧郁的铁箍
怎样在死死地钳住我，
冲出去的引力却更强大，
决裂的激情在呼唤我。

一九四七年
顾蕴璞 译

268
城里的夏天

悄声细语的谈话，
以急不可耐的匆忙，
把头发挽到一起，
从后脑勺到头顶上。

一个戴盔形帽的女人在沉重的护面罩下张望，
连同全部的发辫，
把自己的头往后仰。

室外是个炎热的夜，
预兆着大雨临降，
行人们各奔家门，
发出擦地的声响。

传来断断续续的雷声，
在空中猛烈地回响，
一阵风刮过之后，
窗帘轻轻飘荡。

来了一阵沉寂，
依旧异常闷热，
雷电之光依旧，
在天空到处探索。

等到夜间阵雨之后，
那灿烂酷热的早晨，
重又晒干林荫道上
水洼里残留的水分，

一株株香气四溢的
永不凋谢的古老椴树
显出愁眉苦脸的模样，
是因为没有把觉睡足。

一九五三年
顾蕴璞译

269
风

我已死了，你却还活着。
漫天的风在怨诉谛哭，
频频撼动着丛林和别墅。
并非一棵一棵的松树
而是遍地所有的树木
和整个无际无涯的远方，
宛如把一条停泊在海港
平静水面上的帆船摇晃。
这不是争豪逞勇的义举，
也不为宣泄无名的怒气，
但求在思念中寻找词句，
好为你谱填一首摇篮曲。

一九五三年
顾蕴璞 译

270
啤酒花

在缠满常春藤的爆竹柳丛里，
我俩一道想找个避雨之处。
你我的肩头披着件雨衣，
我环抱你的双臂被你缠住。

我错了。缠绕密林树丛的
不是常春藤，而是啤酒花。
也罢，不妨把这件雨衣
宽宽地铺在我俩的身底下。

一九五三年
顾蕴璞 译

271
晴和的初秋

醋栗叶像布料一样粗糙。
屋里的大笑声震响了玻璃，
人们切菜丝、发酵、撒胡椒，
把调料丁香放进加作料的醋汁里。

树林像个爱取笑的人
把这喧声抛上了陡坡，
坡上榛树丛受太阳炙烤，
仿佛拿篝火的炭火燎过。

这里，有条路可直下山沟，
只可叹风干老树干已倒地，
只可叹秋这位捡破烂的人，
它把一切扫进这山谷里。

只可叹宇宙原本简单得多，
不似有的狡猾之徒所想，
只可叹丛林无精打采，
只可叹万物终有一亡。

只可叹当面前的一切燃尽时
无奈地眨巴你的双眼，
而秋空里的白色油烟像蛛网织进了窗里边。

从栅栏钻出的果园出口通道
渐渐消失在白桦幼林中。
屋里是笑声和主人特有的喧声，
远方也传来同样的喧声和笑声。

一九四六年
顾蕴璞 译

272
婚礼

穿过庭院的边缘，
贺客来参加婚典，
一路拉着手风琴，
到新房闹到亮天。

在主人住的房间，
门上用毡呢包面，
从一点直到七点，
才停歇笑语欢言。

待到拂晓来临，
多么想合上双眼，
手风琴重又弹起，
上路前离开婚典。

一位手风琴手重又
拉起巴扬手风琴，
撒落掌声和珠光、
喜庆的吵嚷和喧声。

一遍一遍又一遍的
俄罗斯顺口溜的词语，
从筵席的桌面之上，
传进卧床者的耳里去。

一个洁白如雪的女人
在喧哗、口哨、吵嚷之间，
再一次如孔雀开屏，
扭动腰身，起舞翩翩。

她频频在点头，
不停挥动右手，
舞姿翩翩上马路，
像只孔雀在飘游。

表演的激情和嘈杂声，
环舞发出的跺脚声，
突然间如石沉大海，
一齐钻进了地缝。

喧闹的庭院活跃起来，
在人们的谈话声
和阵阵笑声之中，
夹杂进公务上的回声。

成群瓦灰的鸽子
从鸽子窝飞起，
像阵腾起的旋风，
朝无际的天空驰去。

仿佛人们半睡中
想起把鸽群派遣
去跟踪婚礼并祝愿：
相爱到海枯石烂。

生活也只是一瞬，
只是把我们自己
融化在所有他人中，
宛如给他们作献礼。

只是场从下而上
闯入窗内的婚礼，
只是一首歌，一场梦，
只是只瓦灰的鸽子。

一九五三年
顾蕴璞 译

273
秋

我让家人分道散去，
亲人们早已天各一方，
心中和大自然中的一切
溢满孤寂，一如往常。

如今我和你相会在护林房，
林中如今寂寥和荒凉。
如歌中所唱，小道野径
有一半已有荒草生长。

如今就连圆木砌的四壁
也在凄苦地凝望着咱俩。
我们未相许冲破樊篱，
我们将会坦然地双亡。

一点钟坐下，两点多钟站起，
我捧着书，你操着绣花针，
到拂晓时我们没发觉
怎么我们会停止亲吻。

秋叶啊，你喧闹、飘落好了，
更富丽多姿，更放肆大胆，
你尽可用一杯今天的愁绪，
压过盛满昨日苦涩的酒盏。

多么可爱、迷人和妩媚啊！
让我俩消融在九月的喧声里吧！
你就沉入这簌簌的秋声中！
或屏息不语，或如呆如傻！

你投入我的怀抱时
穿着带丝流苏的睡装，
你就脱去你的衣裙吧，
像小树林把树叶脱光。

当活着比病着更令人生厌，
你——是我逆境中的福音，
而美的根源——在于勇敢，
是勇敢使我们互相吸引。

一九四九年
顾蕴璞 译

别离

他伫立门口怅望，
家园已非昔比。
离开时曾像逃亡，
留下满地狼藉。

室内一片凌乱，
他只因泪眼模糊
和一阵偏头痛发作，
看不清毁坏的程度。

一早他就耳鸣。
是清醒还是梦魇？
为何心中总钻入
对大海的萦念？

透过窗上的厚霜，
看不清世界的模样，
内心难排的惆怅，
更似荒漠的海洋。

她身上的任何特点，
对于他都珍贵无比，
有如拍岸的长涛，
对大海弥足亲昵。

仿佛暴风雨过后
浪涛把芦苇淹进水里，
她的容貌和身影
已经沉入他的心底。

在漂泊流浪的年月，
当生活变得不可想象，
她被命运的浪涛
从底层冲到他的身旁。

越过难以计算的障碍，
绕过几多生命的险滩，
命运之浪把她负载着，
紧紧把她推到他跟前。

如今她已离他而去，
也许只是迫于无奈！
离别让他俩撕心裂肺，
相思使他俩刻骨伤怀。

此人环视后断定：
在她出走之前，
曾把五斗橱的抽屉
统统翻个底朝天。

他在房中徘徊踱步，
天黑之前放进抽屉：
那散扔一地的布头，
那各种纸样的裁衣。

被她的针线活触痛，
当年的针还没有拔出，
顿觉她的音容笑貌，
他便不由得轻声哀哭。

一九五三年
顾蕴璞 译

278
相逢

纷纷雪花铺满了通道，
把屋顶坡面全都掩埋，
我正要出去活动腿脚，
却见你伫立在我门外。

你身穿夹大衣，独自一人，
没戴帽子，也没穿套靴，
强压着当时内心的激动，
嘴里嚼着湿漉漉的凉雪。

一株株树木，一道道栅栏
往远处延伸，在雾中隐没。
你独自一人站在拐角上，
正当漫天飘雪的时刻。

雪水从头巾滴淌下来，
顺着袖筒直到袖口边，
一滴一滴小水珠儿
在头发丛中一闪一闪。

你的一绺浅黄色头发
给你身上的一切添彩：
你的脸庞，你的头巾，
你的大衣，你的体态。

睫毛全被融雪湿润，
双眼满含忧郁的神情，
你的外貌楚楚动人，
像用整块玉石雕成。

命运仿佛用了支铁笔，
蘸上了乌发水的颜料，
在我这个心田里
划下了一条刻槽。

你这温柔多情的面容，
永远深深印入我心怀，
尽管人世险恶无情，
我的心也能置之度外。

因此这个风雪之夜
也就更显得模糊难辨，
可我无法划一条界线，
置放在你和我之间。

当岁月只留下流言飞语，
而我们在人世不再存在，
我们是何许人，从何处来，
对此有谁能说个明白？

一九四九年
顾蕴璞 译

281
神迹

他从维菲尼亚朝耶路撒冷走去，
事先感受预感带来的忧郁。

峭壁上带刺的灌木丛已烧光，
邻近的茅屋上空也不见炊烟，
空气热辣辣，芦苇不动弹，
死海静止得不见一点波澜。

他饱尝可比海水的苦涩，
进城时伴着彩云一小堆，
沿着尘土飞扬的土路，
奔一家会馆赴门徒的集会。

他深深地沉入自己的思绪，
连田野也在忧郁地散发苦艾味。
万籁俱寂。仅他一人兀立田野间，
这地方直挺挺地躺着如同昏厥。

一切混杂着：温暖和荒漠，
还有蜥蜴、冷泉和溪水潺潺。
不远处有棵挺拔的无花果树，
全不长果实，只有枝和叶。
他便对树说：“你对人有何益？
你呆若木鸡，我哪来的喜悦？

我又饥又渴，你却有花无果，
和你相遇比花岗岩更凄凉。
你毫无才华，令人遗憾！
结束生命前你仍会保持现状！”

这责难引起的战栗通过树身，
像雷电的火花通过避雷针，
无花果树顷刻化为灰烬。

倘若枝叶、树根和树干
在此刻能有片刻的自由，
自然界的规律便会干预此事。
但神迹毕竟是神迹，神迹就是上帝。
每逢我们惶恐不安，神迹就会
拨乱来光顾，让我们措手不及。

一九四七年
顾蕴璞 译

282
土地

春天蛮横无理地闯入
莫斯科的一幢幢豪宅。
从衣柜后飞出蛾子，
在夏季的帽子上爬行。
人们把皮袄收进箱子。

在天花板下的木头阁板上
放着一排花盆，
有紫罗兰，也有桂竹香，
房间里洋溢着自在的气息，
从顶间闻得到积尘。

街上行人朝暗淡的窗子
投去目光，毫不客气，
白夜的奇观和落日的美景
在江边交叠在了一起。

在走廊里可以听得见
外面的动静和变化，
听得见四月在无意间
和融雪的水滴说的话。

四月知道上千的故事，
有关人世间的苦难，
连朝霞和晚霞也滞留篱边
说这单调无聊的话没个完。

空旷的户外，舒适的家中，
依旧交织着激情和余悸，
空气无处不怅然若失，
柳条依旧是疏疏稀稀，
依旧是白色的含苞鼓起，
在窗台上，在交叉路口，
在大街上，在作坊里。

为何雾茫茫的远方要哭泣？
为何沤好的厩肥散发苦味？
我的使命就在于
不让距离惹人相思难耐，
不让城区之外的土地
难以将孤独之情遣排。

为此在早春时节，
朋友们和我相聚一处，
我们的晚会是死别，
我们的欢宴是遗嘱，
好让那苦难的暗流
温暖这生活的冷酷。

一九四七年
顾蕴璞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