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8

当个名人不就会精彩，
并不能让你平步青霄，
无须把你的档案编排，
为你的手稿心惊肉跳。

创作的宗旨是自我献身，
不图功名，不为炫耀，
若变成人人谈论的话柄
而不值一提，非常糟糕。

活着不要靠自吹自擂，
要如此活着：到生命末端，
博得空间对你的关爱，
听见未来对你的召唤。

空白要在命运里留藏，
而不是留在纸张中间，
整个生命的位置和篇章，
要标在你的书稿的眉边，

快沉入默默无闻中去，
在那里藏起你的脚步，
像那遁入迷雾的景区，
茫然失落自己的面目。

别人会亦步亦趋跟你走，
踩着你刚踏出的脚印，
然而你自己却不能够
把失败和成功分得太清。

你还应当一丁点儿也不
把你自己的面孔丢弃。
要保持本色，只保持本色，
只保持本色到最后一息。

一九五六年
顾蕴璞译

289
心灵

我的心灵，为我圈子里
所有的人们惴惴不安者，
你竟成了所有活生生地
被折磨致死的人的墓穴。

给他们的尸体涂上防腐剂，
为他们献上自己的诗章，
伴着号啕痛哭的诗情，
为他们的惨死落泪心伤。

在我们这个只顾自己的时代，
你凭靠那个能使他们的
遗骸得到安息的骨灰盒，
来捍卫良心，捍卫恐惧。

他们加在一起的痛苦，
使你低下头以额触地。
你身上散发出医院太平间
和棺材里尸体上灰土的气息。

我的心灵，公共墓地，
你好比一架粉碎机，
把在这里所见的一切
重新磨碎成为混合剂。

继续把我所经历的往事，
这不到四十年的过去
一而再再而三地磨碎吧，
使它变成墓地的腐殖质。

一九五六年
顾蕴璞 译

292
转变

有个时候我亲近穷人，
不是源于高尚的目光，
而是因为只有他们那里
生活不讲阔气和排场。

虽然我熟悉贵族阶层
和温文尔雅的人群，
但我与好吃懒做的人为敌，
结交穷困潦倒的人。

我力求和有劳动称号的
那些人们结识交友，
因此人们对我很注意，
我也被人视为下流。

没有装饰品的地下室，
没有悬挂帘子的阁楼，
不说漂亮话照样入眼帘，
是物质，有重量，可感受。

打从事物的变坏触及
时代起，我也已变坏，
都把痛苦晋升为耻辱，
硬充小市民和乐天派。

对我信赖过的一切人，
我长久以来都已不信。
从人性被大家丢失起……
我也丢失了这种人性。

一九五六年
顾蕴璞 译

295
采蘑菇去

我们慢走着采蘑菇去。
公路。森林。渠沟。
一根又一根电线杆，
有向左，也有向右。

我们从宽阔的公路，
走进幽暗的森林，
我们把脚脖子没着露水，
纷纷走来走去把路寻。

太阳把自己的灿烂金光，
穿过幽暗的密林深处，
从林边空地投向灌木丛下，
投向卷边乳菇和疝疼乳菇。

蘑菇躲藏到树墩后，
鸟儿栖息在树墩上，
我们的影子成了路标，
不致让我们迷失方向。

不过时令到了九月，
测量起来已那么短：
霞光未必能穿过丛林，
一直够到我们身边。

桦皮筐装得鼓鼓的，
柳条筐满得装不进，
大部分筐里采集的
尽是些美味牛肝菌。

我们走了。在我们背后——
像堵墙伫立着不动的森林，
白昼在大地的美色中
猝不及防地把生命燃尽。

一九五六年
顾蕴璞 译

300
粮食

你积累结论有半个世纪，
但并不把它写进笔记。
既然你自己不是弱智，
你定然明白某些道理。

你懂得工作的无上幸福、
成功的法则和秘诀。
你懂得游手好闲真该死，
没有功绩，幸福难得。

你懂得那茂密的植物王国，
那强悍的飞禽走兽之邦
都在等待祭坛和神启，
都在把英雄和勇士瞩望。

你懂得在人们命运的长链上
粮食是首个这样的神启，
它千百年来由祖先培育，
传给后代，作为赠礼。

你懂得黑麦和小麦的田地
不仅在呼唤人从麦秸脱粒，
而且当年你祖先在历史上
写下这一页时就提到了你。

你懂得这就是祖先的话语，
这是生老病死的交替，
人世的循环往复的长河中
他们的前无古人的创举。

一九五六年
顾蕴璞 译

302
早寒

寒冷的早晨，笼烟的太阳
竖立着，像根冒烟的火柱，
我像置身在蹩脚的相片上，
也似笼烟的太阳一样模糊。

只要太阳还没有走出黑暗，
在池塘后的草地上闪现光明，
树木便只能在遥远的岸边
影影绰绰地望见我的身影。

过路人只是后来才知晓：
他沉入迷雾后穿出凭靠什么，
严寒像起了鸡皮疙瘩，
空气很虚假，像用口红涂抹。

我踏着小路上结着的霜花，
像踩着一条铺垫的粗席。
泥土该散发马铃薯茎叶味了，
它再也耐不住这冷寂。

一九五六年
顾蕴璞 译

305
连雨天

淫雨把道路变成沼泽，
风吹路面像划玻璃一样。
它从白柳树上扯下头巾，
把它们的头剃个精光。

枯叶簌簌地落到地上。
人们送完葬驱车回家。
冒着汗的拖拉机在秋耕，
用的是八个圆盘的耙。

恰似被耕的黑色秋翻地，
枯叶纷纷飞进池塘，
驾着汹涌向前的涟漪，
有如舰艇列队远航。

雨点似透过筛子喷溅，
寒气咄咄逼人不止。
仿佛一切被蒙上羞辱，
仿佛秋天里贮满羞耻。

仿佛这羞耻和凌辱，
化作成群的落叶和飞鸦，
化作滂沱大雨和飓风，
从四面八方朝这里抽打。

一九五六年
顾蕴璞 译

307
夜

夜在急匆匆地行走，
在溶解中渐渐消减，
在沉睡的世界上空，
飞行员驰往云天。

他沉没在雾海中，
他消失在霭流里，
成了织物上的十字
和送洗衣服的标记。

他飞越异域的城市，
他飞越深夜的酒吧间，
他飞越兵营、司炉，
他飞越列车、火车站。

机身朝着云幕，
投去机翼的阴影，
那群挤成一堆的星辰
因迷路而徘徊不定。

急剧可怕地一倾，
银河被掉转了头，
流向神秘莫测的
另外的若干星球。

在这无边无际的空间，
各个大陆亮着灯火。
在地下室、锅炉房里，
锅炉工人都在干活。

金星或火星张望着，
从巴黎的屋檐下边，
看看那广告牌上面
有什么新剧目展现。

在非常漂亮的远方，
在用瓦片覆盖屋顶的
旧式的阁楼中间，
有个人在辗转反侧。

他望着这个行星，
仿佛周围的苍穹，
属于使他在夜间
操心挂虑的心病。

别睡，别睡，工作吧，
切莫间断劳动，
别睡，战胜瞌睡吧，
像个飞行员，像颗星。

别睡，别睡，艺术家，
不要对睡梦屈服，
你是永恒的人质，
你是时间的俘虏。

一九五六年
顾蕴璞 译

309
路

时而上堤基，时而下谷底，
时而急转弯后又直线向前，
道路宛如一条飘带，
永不停顿地向前蜿蜒。

按照远近配置的规律铺筑，
这一条条弯弯曲曲的路，
奔向路边田野的远方，
不溅污泥，不扬尘土。

眼看道路穿过了堤坝，
连旁边的池塘都不看一眼，
一群刚孵出不久的小鸭
正在泅过池塘的水面。

时而下山，时而上坡，
笔直的干线飞奔向前，
只有生命之物才能这样，
总往高处攀，总往远方赶。

跨越空间，穿过时间，
饱览人间的光怪陆离，
超越障碍，通过帮助，
干线也在朝目标奔去。

居家和做客时的目标都是：
历尽万难，力挫艰险，
恰似岔向一旁的道路，
急转弯后山外还有山。

一九五七年
顾蕴璞 译

312
在暂停之后

在三个月之前的日子里，
初次降临的几场暴风雪，
对我们易受损伤的花园
迎头袭来，十分猖獗。

我马上也在心中掂量：
我要像个隐士敛迹，
然后拿吟唱冬天的诗篇
来充实我的春天的诗集。

可是琐碎事堆积成山，
像成堆的积雪把路拦。
和当初我的打算正相反，
冬天的时光已经过半。

于是乎我终于明白，
为何当飞雪纷纷扬扬，
冬天用雪花划破黑暗，
从花园向我屋里张望。

它用冻得苍白的嘴唇，
悄声对我说：“快一些！”
而我笨拙地开玩笑作答，
手里一直在削着铅笔。

趁我在一个冬天的早晨
在灯下桌前稍事耽搁，
冬天就来了，但又留下
莫名其妙的预兆走了。

一九五七年
顾蕴璞 译

313
初雪

门外暴风雪横行肆虐，
把一切彻底地掩埋，
女售报员身上撒满雪，
售报亭被风雪覆盖。

依据我们漫长的生涯，
不止一次地看来，
雪是为隐瞒真情飘洒，
是为把视线移开。

那位死不悔改的隐瞒者——
周身饰着白色的绽边，
他从四郊分别领着我们
各自回家时曾何等频繁！

一切都隐入白色絮团，
用雪花把眼睛蒙住——
有个阴影像个酒鬼，
摸索着从庭院潜入。

动作慌慌张张：
这次大概他又得
替某个什么人
隐瞒什么罪恶。

一九五六年
顾蕴璞 译

315
雪地行踪

在斜对落日余晖的田野上，
姑娘们的行踪在远去中留存。
由她们的毡靴压出的踪迹
从一个通向另一个村镇。

小孩偎依在母亲的怀中，
太阳光像柠檬果汁一般
流进一个个坑洼和凹处，
像光的水洼冻进冰里边。

它渐渐凝固，像一股液汁
曾从破碎的鸡蛋壳流出，
它被滑雪板的蓝色路线
在林间小路上冲毁不留。

月亮像个奶油薄饼在滑行，
一路上总在向一旁滑落，
雪橇在它后边紧逼着，
但这圆面包伸手难得。

一九五七年
顾蕴璞 译

316
暴风雪之后

在平息下来的暴风雪之后，
周围地区降临了宁静。
我偷了点闲凝神倾听
河的对岸儿童的喧声。

我大概不对，我弄错了，
我头昏目眩，失却理智。
冬天仰面倒栽在大地，
像石膏塑成的洁白女尸。

苍天自上而下地观赏
受到紧压的多世纪死寂的塑像。
庭院、木片、树上的嫩枝——
一切都披上白雪的盛装。

河上的冰块、道口和月台，
树林、钢轨、路基和沟壕，
如铸成了无懈可击的形态，
没有凹凸，没有棱角。

夜间，没来得及入梦打盹儿，
我却清醒地从沙发一跃而起，
把整个世界放进一页纸，
把自己却置身诗节的边界里。

树墩和树根塑造得多美，
还有树丛长遍了河岸，
房顶的海洋跃然纸上，
整个世界、城市在雪间。

一九五七年
顾蕴璞 译

322
我童年时代的女人

至今我还记得：在童年时代，
我常常把身子探出窗去，
小巷里，有如在采石场，
树底下到正午仍黑魆魆。

两排白杨树的阴影覆盖了
马路、地下室和林荫道，
还有左边的教堂和它的圆顶，
从墙头一直覆盖到墙角。

篱笆门外几条幽僻的小径
全可通到荒芜的花园里，
女性不羁的自然力的存在
曾使我的心灵蒙上一团谜。

众多的熟人登女孩子们的门，
成群的女友也前往拜访，
一串串繁盛的稠李的缨子，
用嫩叶洗刷着气窗的窗框。

或是怒气冲冲的成年女人，
嘴无遮拦地破口大骂，
恰似城市花圃边上的树，
在门口出现时尤显挺拔。

我常常落落寡合地忍受
女人的唧唧喳喳，如挨皮鞭，
好日后领悟学问般去领悟情欲，
能懂得追求像懂得功绩一般。

对所有在我面前一晃而过
就消失于彼岸某处的她们，
对所有离我而去的她们我都谢谢，
我欠她们每个人一份情。

一九五八年七月
顾蕴璞 译

313
初雪

门外暴风雪横行肆虐，
把一切彻底地掩埋，
女售报员身上撒满雪，
售报亭被风雪覆盖。

依据我们漫长的生涯，
不止一次地看来，
雪是为隐瞒真情飘洒，
是为把视线移开。

那位死不悔改的隐瞒者——
周身饰着白色的绽边，
他从四郊分别领着我们
各自回家时曾何等频繁！

一切都隐入白色絮团，
用雪花把眼睛蒙住——
有个阴影像个酒鬼，
摸索着从庭院潜入。

动作慌慌张张：
这次大概他又得
替某个什么人
隐瞒什么罪恶。

一九五六年
顾蕴璞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