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像雅斯贝尔斯那样,使我们克服对于公共领域的不信任……他像康德那样,不止一次地离开学院范围及其概念化的语言,去向一般的读者大众发言。而且,有三次他直接切入到时代的政治问题中:第一次是纳粹上台前不久所写的《现时代的人》(Man in the ModernAge, 1933);第二次是在第三帝国陷落后不久的《德国罪行问题》(TheQuestion of German Guilt);然后就是今天的《原子弹与人类未来》(TheAtom Bomb and the Future of Man)一书。因为他知道,正如政治家的行动所表明的那样,政治问题是如此严肃,我们决不能仅仅把它交给那些政客。
雅斯贝尔斯对政治领域的肯定是极不寻常的,因为它来自一位哲学家,来自作为他全部哲学活动之基础的那个根本信念:哲学和政治关系到每一个人。这就是它们的共同点,也是它们归属于公共领域的原因,在其中人的人格及其检验自身的能力得以展现出来。
汉娜·阿伦特不无感慨地告诉世人,和那些“只需要对自己的民族负责”的政治家不同,雅斯贝尔斯是极少数真正用“世界观点”看世界的“世界公民”。他的无比杰出,就在于他始终热情洋溢地想用自己发现的真理给世界带来光明。他希望的,“是在整个人类面前承担自己的责任”,是想要使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能够像火花那样,闪耀出明亮的光。
能不能看出历史发展的大势,能不能站在“人”的角度看社会政治问题,直接关系到本书所谈论的知识分子的所谓“软弱”或“背叛”的问题。从这一角度来看,中国过去所以不易产生出卡尔·雅斯贝尔斯那样完全不为“叙拉古的诱惑”所动摇的大思想家或大知识分子,恐怕既有中西文化和制度结构差异的影响,也和社会发展阶段滞后有关。
如前所述,越是经济发展落后的社会,越是容易崇尚集体主义,甚或是整体主义的制度主张。但是,任何基于自由、平等原则和公平、正义理念为争取族权、国权而努力的知识分子,都绝不应让自己沦落到要去为丛林法则辩护的地步。必须看到,越是以整体主义哪怕是过多地从集体主义的心态看待民族国家之间的发展差距,也就越容易造成充满悲情意识的民族主义的社会氛围。任何知识分子一旦陷入到民族主义的悲情或亢奋之中,不仅变不成以“世界观点”来看待民族国家问题的“世界公民”,被“叙拉古的诱惑”所俘虏,忘记甚至背弃自己知识分子的职责与使命,怕也只是早晚的事情。
从人类社会发展的大势上也可以清楚地看出,人类文明进步的尺度从来不是按照民族国家生成的步伐前行的。从部落,到城邦,到王国,到专制帝国,再到现代民族国家,人类社会按照整体性原则哪怕是集体主义意识形态前行的每一步,都不可避免的会充满了争夺、暴力、压迫和血腥。然而,人类社会从蒙昧,到野蛮,到文明的发展进程,也一直在沿着重人性、讲人道、争人权的道路艰难前进,一直在和强调整体、忽视个体的整体主义所催生的压迫与暴力相抗争。
20世纪以来,不独中国,悲叹、痛斥知识分子软弱、背叛,甚或正在消失的西方学者的著作文章越来越多。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像古希腊众多哲学家,以及十七、十八世纪众多思想家那样,以人世真理,以人性、人道、人权,以人的自由、平等、权利和尊严作为研究对象,从各个方面、各个角度全面地进行思考、研究的,超越民族国家的大哲学家、大思想家,越来越少。相反,无论西方,还是东方,到处都被工业化促成的专业化、技术化、行政化,加上市场化的发展趋势所左右,一方面助长了物质主义和金钱至上的社会风气;一方面加剧了因经济发展和竞争引起的国家利益的冲突。多数国家的知识分子都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拧在了自己国家的发展机器上,只与“自己人”同呼吸、共命运,以至渐渐忘记了作为本应属于全人类的知识分子,自己的那一份使命与责任了。
雅斯贝尔斯对政治领域的肯定是极不寻常的,因为它来自一位哲学家,来自作为他全部哲学活动之基础的那个根本信念:哲学和政治关系到每一个人。这就是它们的共同点,也是它们归属于公共领域的原因,在其中人的人格及其检验自身的能力得以展现出来。
汉娜·阿伦特不无感慨地告诉世人,和那些“只需要对自己的民族负责”的政治家不同,雅斯贝尔斯是极少数真正用“世界观点”看世界的“世界公民”。他的无比杰出,就在于他始终热情洋溢地想用自己发现的真理给世界带来光明。他希望的,“是在整个人类面前承担自己的责任”,是想要使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能够像火花那样,闪耀出明亮的光。
没有人会因此责难他。相反,世人更多地从他的坚持中看到了理性的力量。传记作家萨尼尔满怀敬佩地写道:在如此黑暗的时期,卡尔·雅斯贝尔斯竟然仍旧能同妻子一道勤奋地工作不息。不是为读者,而是为自己。在他看来,这种镇定和坚韧,关键在于这位哲学家始终保持着“科学的纯洁性、信仰的明晰性、对理性的执著、伟大传统的实质”这一“基本意志”。
汉娜·阿伦特是卡尔·雅斯贝尔斯最好的朋友和同道之一。她的赞赏与评价应该最准确和最有分量。而她对雅斯贝尔斯的高度赞扬,其实可以集中在两个字上:“人性”(humanitas)。她写道:
这整个灾难事件从来都不能诱惑他放弃“人性”——这就是他的不可冒犯之处。对于那些了解他的人来说,这意味着比抵抗和英雄主义重要得多的东西。它意味着一种无须证明的信心,意味着一种确信:在一个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时代中,有一件事绝不会发生。雅斯贝尔斯是完全独立的,他所代表的并不是德国人,而是德国人中仅存的humanitas。在汉娜·阿伦特看来,雅斯贝尔斯更能折射出其人性光芒之处,是当他经历并认识到人类黑暗和罪恶的可怕之后,“懂得了什么是整个人类事务领域中最本质的东西”,进而能够努力通过写作把自己的研究主动与学界中人往往不屑一顾的政治联系起来的那份激情。她写道:
究竟什么样的人,在今天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就中国现代史的视野中,雷震、殷海光是不能不提到的代表性人物。他们是因为相信和追随国民党去了台湾的,但他们并没有因此就默认了国民党在台湾的所作所为,而是敢于为普通百姓出头来争公平和正义。但在这里,我们更应该注意的是那种以人类为关怀对象因而拥有“世界观点”的大知识分子或大思想家。为此,我们不妨来看一下那个与海德格尔齐名的德国大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的情况和世人的评价。在身陷法西斯黑暗统治的11年里,这位坚持不合作的大哲学家,虽然因为国际知名,没有家破人亡,但因太太是犹太人,仍不得不时时面临恐惧,且长期不得工作。然而他并没有因此向纳粹政权妥协,且不惧各种胁迫坚持与他的犹太妻子同生共死。只是因为美军的及时占领,他和他太太才得以免除了几乎要降临到他们头上的一场灭顶之灾。
结合柏拉图的《理想国》,与马克·里拉和卡尔·波普尔讲的那个不同版本的叙拉古的故事,我们应该很容易看出,在知识分子与现实政治之间其实常常布满了危险的陷阱。这中间,有些毫无疑问原本就是充满了权力机诈和利益冲突的政治场中早早就埋设好了的,有些却是习惯于形而上的理性思考者在面对完全不能靠逻辑和道理来解决的实际政治问题时,腿脚不便才会跌落的路边的深坑。本书在前言中所以会专门讨论瞿秋白的自我解剖,在对张东荪案的叙述中所以会特别着重介绍他的自负性格,在对潘光旦“历史问题”的说明中所以会特别注意讲述1930—1940年代他在自身所经历的各个重要事件及重要问题关头政治态度的摇摆,也正是想要提醒读者了解这方面情况。
为了自己的国家、民族,20世纪众多知识分子的政治选择,和两千多年前的柏拉图的设想,在本质上恐怕没有太多区别。无论他们是求助于自由主义、民主宪政,抑或求助于集体主义、独裁专制,多半不过是基于时代和环境提供给他们个人的智识与眼界,使他们对救国或建国的方法、道路的有效性和正当性,形成了不同的理解罢了。像海德格尔1930年代选择站到德国纳粹党人一边,内心旨在借助“国家社会主义”的理念,实现“民族复兴”的大业;丁文江等人当年主张用“新式独裁”救中国,内心仍期待着未来的民主政治一样,他们每一个人所谓“软弱”或“背叛”的行为背后,都有对民族国家前途命运的强烈关怀在起作用。只不过,同样在民族国家利益的考量下,丁文江等人想的可能是救急,而海德格尔想的多半就是做另一个柏拉图了。
其次,就像汉娜·阿伦特指出过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全球化,不仅没有推动欧洲走向统一,反而最先加速了欧洲自身的解体;这种生产方式越在全世界扩张,就越把欧洲的解体过程,通过现代民族国家的形式,输送到了地球的各个角落。一方面是炮舰政策掀起的掠夺、压迫的狂潮,一方面是西方现代文化思想的广泛传播。结果,西方自由平等及个性解放观念越普及,就越是有力地推动了包括欧美自身在内的民族独立、自决和解放意识的发生和觉醒。1776年北美洲十三个英属殖民地宣告成立“美利坚合众国”的《独立宣言》,就揭开了世界各种被压迫群众用自由、平等思想和个人权利不得侵害的现代个人主义政治主张,集体向殖民主义、种族主义、帝国主义抗争的序幕。这种明显具有罗尔斯所主张的那种权利正义性质的集体抗争,多半固然受到民族主义,甚或国家主义之类集体主义意识形态的影响,却未必都会带来古代整体主义主张和制度的全面复归。美国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西方资本主义早期优势几乎全部依赖于技术。“技术统一了世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席卷全球,看似各种自然、历史造成的区分与隔阂被冲决、打破,无序竞争的大小国家或族群逐渐走向了马克思所预言的将结合为一个拥有统一的政府、统一的法律的统一的民族形式。但事实恰恰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