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史学家乔治·古奇(George P. Gooch)曾这样解读阿伦特讲到的那个被征服国刺激起来的落后民族的“民族意识”,亦即所谓“民族主义”。他说:“民族主义是一个民族(潜在的或实际存在的)成员的觉醒”,这种“觉醒”是指一个意识到自己的民族归属的人,相信有必要为实现、维持与延续本民族的认同、整合与繁荣,为本民族应享有的地位甚或独立而努力。如果这一解读基本正确的话,那么,像上海部分底层市民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恐惧或暴力,也包括方志敏梦想中的“打到日本,踏平三岛”之类,应该都还达不到这种“觉醒”的要求。
但建立在西方自由、平等、博爱基础上的人权思想和民主政治的潮流,也在广泛生长中。英、美等国反对种族主义及其奴隶贸易与奴隶制的思想和运动,几乎同时先后蓬勃兴起。1807年和1833年,英国议会在公众力量的强大压力下,先后通过法案,废止了奴隶贸易及奴隶制。在国内公众力量坚持不懈的推动下,英国政府还对西欧各国政府施加压力,最终迫使各国逐渐就废止奴隶贸易和废除奴隶制问题达成协议。正是在此背景下,从1860年开始,到1866年结束,美国政府亦通过长达将近六年之久的战争,打败了拒绝解放黑奴的南方联盟,也在法律上宣告了奴隶制的终结。这一历史进程固然不可能一举消除种族主义,却对种族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合法性构成了有力的挑战。再加上19世纪末20世纪初民族主义在世界范围内强势生长,公开的种族歧视和种族压迫言行,在西方竟逐渐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进入20世纪后,西方在种族问题上,包括对中国的看法,又都逐渐开始发生某种程度的改变。美国学者伊罗生(Harold Isaacs)就美国的中国形象做过较系统的研究和考察。按照他的分期,18世纪美国人对中国的看法是“尊敬”的,1840—1905年间基本上是“厌恶”的,1905—1937年间则明显变得比较“善意”了。显然,这种情况并不仅仅发生在美国,事实上自20世纪初开始,主要西方国家舆论对中国的观感大都渐趋客观,善意的评价也逐渐多起来了。
1929年,张学良在南京政府支持下,试图用武力夺回苏联从沙俄继承下来的中东铁路的控制权,结果和苏军发生了严重的武装冲突。南京政府和国民党为此发动了大规模的反苏示威运动。当时的中共中央却基于保卫无产阶级祖国苏联的立场,发动并组织“保卫苏联”的宣传及行动。有鉴于在国人民族主义情绪高涨之际,此种宣传难以发生效力,已经下台的陈独秀建议中共中央在宣传“拥护苏联”的时候要照顾到中国大多数民众的落后心理,不要“使群众误会我们只是卢布作用,而不顾及民族利益”,结果,因政治不正确,新账老账一起算,他却被开除出党了。
相比较而言,陈独秀在这一点上从一开始就多少有所保留。他在1920年底曾经写道:他“绝对厌恶”资产阶级拿国家的名义做那些相侵相夺、相杀相害、嫉妒仇恨的事情,但“普通的国家制度,不过是言语相同的,或是历史、宗教、利害相同的一种或数种民族共同生活底政治组织”。这种组织成立在自然的障碍基础上,“根深柢固”,“是不容易消灭的”。若只是取消了“国家”这个名义,人类语言、利害等种种障碍依然存在,“因为自然的障碍而发生的民族的冲突,就是在无国家无政府时代也是不能免的”。用他的话来说,要等到理性充分发展能抑制人的本能,尚“不知在何时代”。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陈独秀始终相信需要把阶级斗争与民族革命的口号结合起来。比如,即使在1920—1921年,亦即中国共产党刚刚成立,宣誓要为世界革命而奋斗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要照顾到中国多数民众的心理,故专门撰文提出过:“中国劳动(农工)团体为反抗资本家资本主义而战,就是为保全中国独立而战。”
11月25日,毛泽东在写给朋友的信中承认自己的努力已告失败。在他看来,“湖南人脑筋不清晰,无理想,无远计,几个月来,已看透了。政治界暮气已深,腐败已深,政治改良一涂(途),可谓绝无希望”。因此,他愤愤地表示说:今后“吾人惟有不理一切,另辟道路,另造环境一法”了。
不过五天后,毛泽东就又认定了他的新主张。他进一步写长信给留法的湖南新民学会的会友们,宣布自己将彻底摒弃爱国主义,转向主张“世界主义”的社会主义。他写道:我们的会务进行方针是“改造中国与世界”,“我们多数的会友,都倾向于世界主义。试看多数人鄙弃爱国,多数人鄙弃谋一部分一国家的私利而忘却人类全体的幸福的事,多数人都觉得自己是人类的一员,而不愿意更繁复的隶属于无意义之某一国家、某一家庭或某一宗教,而为其奴隶,就可以知道”。他断言:“这种世界主义,就是四海同胞主义,就是愿意自己好也愿意别人好的主义,也就是所谓社会主义。凡是社会主义,都是国际的,都是不应该带有爱国的色彩的。”据此,他主张放眼世界,以助人解放为业,称:“我以为固应该有人在中国做事,更应该有人在世界做事,如帮助俄国完成他的社会革命,帮助朝鲜独立,帮助南洋独立,帮助蒙古、新疆、西藏、青海自治自决,都是很要紧的。”
事实上,1914年以后的陈独秀对民族主义、国家主义,甚至爱国主义,已经充满了怀疑。他坚信人类理应在自由、平等、博爱的原则下谋共同的生活。虽然置身言论界,陈独秀不能不就中国所面临的种种现实问题发表见解,但只要稍有机会,他还是会冒出反国家的尖刻意见。
1918年8月,在一篇随感而发的短论中,陈独秀就再度直言:“世界上真实有用的东西,自然应该尊重,应该崇拜;倘若本来是件无用的东西,只因人人尊重他,崇拜他,才算得有用,这班骗人的偶像倘不破坏,岂不教人永远上当么?”他直言,国家就是这样一种应该被破除废弃的“骗人的偶像”。“现在的人所以要保存这种偶像的缘故,不过是藉此对内拥护贵族财主的权利,对外侵害弱国小国的权利罢了。”“我想各国的人民若是渐渐都明白世界大同的真理,和真正和平的幸福,这种偶像就自然毫无用处了。”
但是,介绍西方民权思想是一回事,想把它应用到中国的现实政治中来,就不能不遭遇无穷之烦恼了。尤其是梁启超于辛亥革命后兴冲冲地回到国内准备大干一番时,先是孙中山一派人很快再度揭旗革命,接着袁世凯政府乘机解散了国会,而且还蠢蠢于复辟帝制。在接连碰壁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在1915年写下一篇题为《痛定罪言》的长文,一一列举出当今中国官府之专制、官吏之腐败、人民之悲苦、社会之黑暗的乱象,痛陈“吾不知有国之优于无国者果何在也”?他坦承自己的政治抱负面临着一个严酷的客观现实,即“凡东西各国一切良法美意,一入吾国而无不为万弊之丛”。他显然不明白问题的根结所在,只是一方面公开质疑:这样的国让人如何去爱?一方面大声发问道:“中国人是否尚有统治自国之能力?”
比如,像柏拉图相信只有像自己这样具有超人的知识能力的“哲学王”,才能领导城邦国家一样,他也认定人生来就有优劣高低之分。只是他的区分方法是认为,人在知识能力上可划分为三类:“先知先觉”、“后知后觉”和“不知不觉”。社会的进步,只能靠那些“先知先觉”者提出思想、制订方案,灌输给部分“后知后觉”者,再由他们去领导大批生生世世都“不知不觉”者去冲锋陷阵。因此,他明确提出,要成就革命事业,就必须要把权力全部集中到“先知先觉”者,亦即像他这样独一无二的领袖手里,建立领袖个人专断体制,不能搞什么平等。他明确讲,“非服从我不行”,因为“除我外,无革命导师”。
再如,像柏拉图一样,他也认定整体的利益高于一切,个人自由对于整体有害无益。他明确认为,离开国家民族整体讲个人权利和自由,是错误的。因为,“个人有自由,则团体无自由”。他特别强调:“在今天,自由这个名词……万不可再用到个人上去,要用到国家上去。个人不可太过自由,国家要得完全自由。到了国家能够行动自由,中国便是强盛的国家。”他指出,在中国学欧美去喊什么争自由、争权利,不仅是盲从,而且是莫名其妙!国人从来是一片散沙,原因就是“自由太多,没有团体,没有抵抗力,成一片散沙。因为是一片散沙,所以受外国帝国主义的侵略”。因此,他宣称:“我们需要的不是自由而是纪律,为此我们要掺加水和士敏土,变成很坚固的团体。”中国革命必须以统一而非以自由为奋斗目标。
但问题是,在20世纪初期列强各国激烈争夺殖民地,国际关系中还通行着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特别是日本对中国虎视眈眈的情况下,谁能相信国人在“你一国,我一国”的基础上建立联邦,就能够换来自身的安全和发展呢?还在战国时代管子就看出:哪怕是诸侯割据,面对外敌时,也是“合则强,孤则弱”。然而,这一时期多数闪光的历史现象,却恰恰又是建立在中央集权及其大一统极大削弱的基础上的。一方面民权意识培养、民主宪政推行,需要打破水闸、水坝,形成分权分利的竞争局面;另一方面列强争夺,鱼肉无穷,又非筑坝合流、集人心国力不能止。予取予求,各有利弊。包括1930—1940年代出现“你一国,我一国”的情况,是好是坏,站在不同立场上也自然会各有各的说辞。
历史有时就是这样吊诡和矛盾。对于一个民族而言,分也有分的好处,合也有合的价值,但是合是分,却由不得历史当事人来决定。
辛亥后帝制之再难复辟,除地方势力纷纷崛起,国家已经四分五裂、覆水难收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因共和、宪政的试行,民权思想的鼓吹,刺激了社会精英阶层,也包括大批实力派代表人物,他们的权利地位首先让他们多少有了西方人的那种权利意识。一旦意识到自身的权利地位,他们自然再不会愿意另立一个什么万世一系的帝王,去俯首效忠了。
日俄战争的爆发,让国人兴奋,结果更是出乎多数国人预料。当“俄罗斯以四十余倍之地,三倍之人,历数年之经营,据形胜之要地,竟为区区日本所大困”,最终战败投降后,大多数一向以西方思想和科技知识为圭臬的知识精英,不能不瞠目结舌,并进一步转向以日为师的心理。旅顺开战之初,当地士绅多数即已“皆抱亲日之意”;日军获胜后,颇多地方头面人物还亲往祝贺。不少中国留日学生也纷纷发出欢呼声。
当然,即使处于思想启蒙过程中,各种思想纷至沓来,在日本学界亦有不少对民族主义、种族主义,甚至于资本主义持异议者。受此影响,积极主张向日本学习者,不论是改良派还是革命派,抑或青年学生,如何学习、学习什么,以及学习后当如何,大家的意见也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即那个年代凡主张以日为师者,都是以富强自己国家为目的的,本质上都是民族主义者。只不过,受到日本人的影响,把民族主义进一步发展成为所谓“大亚洲主义”的变相种族主义的,也颇不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