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一直说:女人在恋爱中到底不一样。不不,完全不是这回事,完全与恋爱无关,不知如何会有这种讹传。
就像人们对爱情的看法错了好几个世纪,爱情是甜蜜的。
他们说:每个人一生之中至少应当爱一次。我的看法略有出入,爱情是一场不幸的瘟疫,终身不遇方值得庆幸。
结婚与恋爱毫无关系,人们老以为恋爱成熟后便会自然而然地结婚,却不知结婚只是种生活方式,人人可以结婚,简单得很。
爱情……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只有在言情小说中,男男女女遇上,才会没头没脑地相爱。至今我想破了头,也不憧得黄蓉如何爱上了郭靖。
我之所以容光焕发,是由一种胜利的快乐感觉所引起:仍然有人欣赏我,我不寂寞,我有了寄托。

世事往往如此,想回头也已经来不及,即使你肯沦为劣马,不一定有回头草在等着你。

子群转过脸,忽然静静地问:“姐,你认为我这种结局,也并不太理想吧?”声音有点儿空洞的。
我小心翼翼地答:“谁能够理想地过生活?我?唐晶?只要你心中满足,不必与别人的标准相比。”
她似乎满意了。
我开动小车子离开。
番红花饭塞在胃中,开始胃痛。
他妈的千疮百孔的生活,幸而孩子们不知道在他们面前的是什么否则,哭都哭死了。

这一年来在外头混,悟得个真理,若要生活愉快,非得先把自己踩成一块地毯不可,否则总有人来替天行道,挫你的锐气。与其待别人动手,不如自己先打嘴巴,总之将本身毁谤得一文不值,别人的气就平了,也就不妒忌了,我也就可以委曲求全了。

我们在深夜的市区散步,风吹来频有寒意。我穿着件夹旗袍,袍角拂来拂去,带来迷茫,仿佛根本没结过婚,根本没认识过史涓生,我这前半生,可以附时一笔勾销。
我抬起头来,看到今夜星光灿烂。

搭船过海去上班。
渡轮上男女大部分皆睡眼惺忪,面孔苍白,低头阅报。也有化妆鲜明的女人,紫色的胭脂在清晨的光线中尤其悲怆。打扮好了应出席大宴会大场合,而不应挤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再鲜艳的花也糟踏了。
也有当众抓痒、挖鼻孔、擤鼻涕、剪指甲的人,我低下头,不敢看下去。

“没有人能够帮我。”我失塑地埋怨。
“做人真是寂寞,你说得对,子君,没有人能够帮我们,以小时候,我也曾州有过偶像,后来我发觉,我最崇的人,是我自己。”唐晶说。
“只有我才会帮自己度过一山又一山,克服一次又一次难关。”唐晶说。

我可以看到我的前路,路是有的,可惜崎岖一点,布满荆棘,走过去,难免会头破血流,尚有许多看不见的陷阱引我失足。
又想起看过的一本书,叫《飞狐外传》,书中一位妇人的丈夫遭仇家毒手,她引刀自刎殉夫。临死时说:“这样我就少吃三十年的苦了。”
当时我很是佩服这种气概。
今夜我坐在新公寓的房间内,跟自己说:子君,如果你有勇气的话,也可以效法那位胡夫人,那就少吃三十年的苦了。何必再出去找工作开始“新”生活,从头奋斗呢。
我用手紧紧地按住自己的脸,不让自己想下去。
太懦弱了。
太懦弱了。
唐晶的解释是:“无论什么人,在环境困难的时候,都会想到死。这是正常的心理反应,但不应长久持续,死是很浪漫的,故此有点吸引力,然而我是一个踏实的人,我只想如何改良环境。”

谁生就的劳碌命?这世界像一个大马戏班子,班主名叫‘生活’,拿着皮鞭站在咱们背后使劲地抽打,逼咱们跳火圈、上刀山,你敢不去吗?皮鞭子响了,狠着劲咬紧牙关,也就上了。”

我做了一杯热茶,慢慢地喝。
假如我也有这样个窝就好了,下了班在这里一躲,外边的世界塌下来也与我无关。
假如我一直没有结婚,我也有独立的机会。
假如我的时间不是花在史家,我也可以有一番作为。
原本我以为自己已找到了最佳的终身职业,现在却被“雇主”突然终止合同,叫我另谋高就。
但愿我从来没有遇见过涓生。

“如果有一个好婚事,将母亲放逐到撒哈拉也值得。”她说。
我白她一眼:“你别太幽默。”
“没有对象啊、我这辈子都嫁不了啦。”她好不颓丧。
“你将就一点吧。”我劝她。
唐晶摇摇头:“子君,我到这种年龄还在挑丈夫,就不打算迁就了,这好比买钻石手表—你几时听见女人选钻石表时态度将就的?”
“什么?”我睁大了眼睛,“丈夫好比钻石表?”
唐晶笑:“对我来说,丈夫简直就是钻石表—我现在什么都有,衣食住行自给自足,且不愁没有人陪,天天换个男伴都行,要嫁的话,自然嫁个理想的男人,断断不可以滥竽充数,最要紧带(戴)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