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灵魂和身体偶尔都有必要享受一下这一类不可能的乐趣。节约,只能应付于一时,无法长久。(“一时”听来意义暧昧,它的意思是说:“只要你不会一看到账簿便觉得身体不舒服。”)

果真有那么一天,世上没有哪本书可以救你,帮得上忙的,唯有你与生俱来的谨慎、平衡感与保护力:猫咪、鸟儿或大象有时会感受到同样的东西。所有的事物都分解成一种感觉,那就是,只要你想活下去,便会活下去,而且你身上的每个细胞对此皆深信不疑。
要是你的情况并不紧急,日子过得只不过跟别人样,而大伙儿如此度日已经好几个月了,那么就索性带着一抹谨慎的微笑,冷静从容地应付空袭警报和配给券,你将有能力为同住的人烧出确实美味的佳肴。只要还有瓦斯或电力,你的炉子便能发挥功能,你的厨房也会温暖又飘香。永远要尽量使用新鲜材料,相信自己的运气和你的灯火管制橱柜,并信赖你在内心深处对人类尊严下的定论。

“滴酒不沾的人似乎跟喝酒的人一样,终究难逃一死。”赫伯特有一回在下议院开会的空当写道:“所以,何必封杀啤酒呢?”

一般都认为戴橡皮手套是个好办法。橡皮手套应用在外科手术上,的确也造成一些稀奇的神效,为了争取更多的生命,一刀切割下去的,不是死肉,而是活生生的血肉。可是,换作在厨房里,我却认为,说不定别戴手套比较好:没有几位厨子的手,像优良医师的手那么宝贵,或受过同样好的训练,况且一般杂务也没多困难,并不会伤到极度敏感的手指。

所有的人都会肚子饿,事情一向如此。人必须吃东西,富人也好,穷人也罢,一旦拒绝实行饮食需求可以为他们带来的乐趣,就无法充分地对生命产生自然面然的体会,从而截除了一部分他们原可享有的充实人生。

那是块好吃的面包，上头吐了牛油。你坐在餐具室的窗边,沐浴在阳光里,那个小男孩分与你吃了一口,对你们俩而言,被四月的天光晒暖的金莲花香气,从此将永远和你们齿间融化的牛油与烤面包的滋味,融为一体。你们也都晓得,尽管这一刻可能将不再重现,你们双方都在充分自觉的情况下,分食了那块面包,而没有羞赧又笨拙地佯装自己一点也不饿。

他长大成人以后,有朝一日会想起,自己曾有一次决定不要吃一条巧克力,好让前头偷吃的那个苹果的滋味,能在充满感激的舌头上多伫留一两个小时。成年的他不论必须做什么决定,大概都会比他在多年以前吃的那个苹果,要更扎实有力。
人如果有能力刻意选择自己必须吃的食物,就能够秉持着勇气和敏锐的眼光,对其他比较短暂的事物,做出抉择。不要像许多人那样劝阻孩子,而应该鼓励孩子端详自己吃的东西,就此做一番思考,想一想各个材料在色彩味道和质地上的对应并置的关系⋯⋯如果他有内省的性格,便会间接地思考起他为什么会吃这个食物,以及它会对他形成什么影响。(要是他不爱自省,他吃下去的反正也会是好食物,而且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光让孩子觉得饿并不够,要是他身体还算健康,就会像正常的小猪、小狗或蚜虫那样,有着种种需要,只要获得允许,他便想也不想,张口便吃。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使得他有别于小猪、小狗甚或绿色的小虫子,那就是让他打从一开始,便在吃这件事上头自有主张。
让他选择自己的食物,不是选他爱吃的,而是选择在味道、口感和大体的口腹之乐上与他物搭配的食物。一个小男孩喜好晚餐吃烤牛油吐司配菠菜,午餐吃肉桂甜面包配牛奶,并非沃尔特·史考特之父所曾以为的邪恶感官欲念,而是他开始有了自己的主张,开始建立敏感且经过思考的体系,随着年岁的增长,此一体系也会有所成长,他不仅在感官上,且在精神上,都会越来越有能力为自已做选择,权衡种种的得失。

它仍在原地,在那堆烂菜叶上头。太阳并未晒退那悦目的色泽:历经风吹雨打、白雪纷飞,形体依然四四方方、油润好看。鸟儿不理睬它,或者说不定吓得连忙飞走。就连聪明的蚂蚁也没去侵犯它。
堆肥最后被泥土覆盖,不久之后原处长出茂密的野花
丛。可是我有时觉得,要是我重返瑞士那片葡萄园下方的草地,那奇异而吓人的鲜橘色方形鲑鱼片,将挣脱泥土树根,重现地面,兀自躺在那儿,永远都在讥笑我,笑骂我在美食上的势利眼作风,那一回竟拒绝听从猫儿的忠告。

所有的蔬菜，不管它是软是硬，外皮是厚是薄，一旦剥除了外皮，就死了——就同你我一样。因此，最好是连皮一起煮，至少煮到半熟，然后再依各自的打算加以烹调。

纯洁和如蔬菜一般平淡的爱情，或许脱离不了关系，可是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它和爱吃蔬菜八竿子打不到边，因为众所周知，至少有一位不知悔改的罪人，能被法式嫩豌豆勾起最卑下的情感、最高尚的情操。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和别人分享心事,能让我们在天天或时时思及那些不得不采取的措施时,尚且支撑得下去。我要强调,这并不代表对人絮絮叨叨、大吐苦水,而意味着与另外一个善体人意的人类为伴。说不定用不着开口,对方便已了解你遭遇到了什么基本的营养问题。(我的律师朋友说了,此一论点依然适用,这仍是众人最衷心期盼的事。不过,就像一切能够思考的人,历经岁月沧桑一样,我已学会了妥协。)一旦建立起这样的情谊,脑子里晦暗的念头便消失无踪,于是,如何炖上一锅菜,好供四餐食用,就变得比较不那么像是个噩梦,而像是某种感官的娱乐。

那面包身无赘物,像臀部结实、用不着東裤支撑的女人。面包烤一个小时左右便可出炉,圆圆的,外皮呈均匀的褐色,配上实在的馅料当成第二天的早餐正好。这面包着实好吃,而且你自个儿也做得来。
大可忘掉每天早上从三百万架自动烤面包机里冷峻跳出的无味且未烘透的面包。(不管是那时还是眼前,是什么缘故让我说三百万哪?我自己也有一架,这么一来,便至少有三百万零一架,这架烤面包机无一处令我称心,难得会有一片面包好像同机器里头的那个机器人挺合得来,因此跳出来时竟金黄得恰到好处,并且脆得恰到好处。)愿意的话,改切上一片你自个儿做的面包,你曾经亲眼看到面团像奇迹一般地发成了两倍大,并在你的手里捏塑成形。这面包不但闻起来香浓,吃来也美味,就你记忆所及,没有什么别的能比它更香、更好吃。有至少那么一时半刻,你会觉得重获新生,活在一个较现世美好许多的世界里。

即使是头一回试做,你都可以站在那里,端详着它们,心头涌现一股几近玄妙的自豪与自得其乐的情绪。你闻着面包香,记起一拳捶向面团时,拳头被那结实的冷面团围裹住的奇异感受,在那一刻,你会明古人早已知晓的一个道理,那就是:面包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你会了解为什么在古代,有些单纯的人倘若一时失手,将桌上的家庭面包掉在地上,便会向面包道歉的道理。

我要引用伊索的至理名言,对大家说一句:“你已经把头伸进狼口,又毫发未伤地缩回头。对你而言,那已是绰绰有余的奖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