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爱是沙漠中的一眼清泉，是荒地里的一树繁花。

无论如何，从戈德蒙身上，他已经发现，一个人若注定翱翔高远，那么纵使深陷于生活那血腥狂热的泥沼，纵使全身沾满尘土鲜血，他也不会沦于鄙俗，不会失却内心的圣洁；即便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他心中也自有一座神殿，里面永远照耀着天主的光明，永远存留着创造的力量。

是呀，或许到头来，戈德蒙那样的生活，不但更纯真、更人性，而且更勇敢、更崇高。戈德蒙那样的人，勇于经受生活无情的风吹雨打，犯得了罪过，吞得下苦果，他们绝不会遁世离俗，洗净双手，过着一尘不染的日子；也不会造起和谐美丽的思想花园，精心呵护着片片花畦，又以清白之身徜徉其间。相反，他们会足蹬敝屣，穿行在森林之中，跋涉于大道之上，日晒雨淋，饥寒交迫，尽情享受感官的欢愉，又为之付出痛苦的代价。这样的生活或许更加艰辛，却也更加英勇，更加高贵。

我们思想家总将尘世与天主分离开来，以求接近天主。而你接近天主的方式，则是去热爱他的造物，并通过艺术将之再造。两种方式都是凡人所为，难免有所欠缺；但两者之中，艺术的方式更为纯洁。

所谓神秘主义者，简而言之，就是无法摆脱形象思维的思想家。换句话说，这些人根本称不上思想家，暗地里反倒是艺术家：他们是诗人，却不写诗；是画家，却不作画；是音乐家，却不谱曲。神秘主义者之中，有些人才华横溢，品格高贵，但他们全都生而不幸，无一例外。

“艺术可以超越人生的短暂。所谓人生，无非是一场闹剧，一场死亡之舞，但我发现，有一样东西，能从短促的人生中留存下来，传诸后世：那就是艺术品。当然终有一天，就连艺术品也会消逝，它们会烧毁，会腐烂，会被人砸碎。尽管如此，艺术品还是比许多人活得长久，在须臾流光的彼岸，它们建起了一个无声的王国，里面满是形象，满是珍宝。艺术创作可以说是化短暂为永恒，能在这上头出一份力，我觉得很不错，对我也算是一种慰藉吧。”

我虽然崇敬造物主，始终认为他完美无缺，但我可从没觉得他的造物也一样完美。这世上的恶，我从不曾否认过。亲爱的，从古至今，从没有哪个真正的思想家，会声称尘世的生活是和谐和公正的，会声称人是善良的。《圣经》上反倒明明白白写着，人终日所思想的尽都是恶，而我们每天的所见所闻，也证实了这一点。

欢乐既不长久，那么悲哀也会过去，痛苦也好，绝望也好，一样都会过去。它们渐渐消隐，慢慢淡薄，失去了深度，失去了意义；到了最后，一个人竟回想不起，当初到底是什么使他那样痛苦。就连痛苦本身，也一样会衰退，会消亡。

正因为有了分裂，有了矛盾，生活才变得丰盛而蓬勃。毕竟若不知迷狂沉醉，又谈何理智清醒？若没了紧随其后的死亡，又谈何感官的欢娱？若没了两性之间永恒的殊死搏斗，又谈何爱情？

人间万事转眼空，赏心乐事难长久，到头来只余下枯骨尘土。然而，有一样是不灭的：那位永恒的母亲，她与天同寿，却又青春永驻，她的微笑既饱含慈爱，又悲哀冷酷。有那么一瞬间，戈德蒙又看见了她的形象：顶天立地的巨人，发间镶嵌着点点繁星，她坐在世界的边缘，看起来若有所思；她伸出手，轻快地摘下一朵又一朵花，一条又一条命，任由它们缓缓坠入无底的虚空之中。

爱情的喜乐达到顶峰之时，就已注定了下一刻的衰退消亡；同样地，内心深处的孤独也好，全心沉浸的伤感也罢，都注定会转瞬间让位于新的热望，让位于对人生光明面的新的追求。死亡与爱欲本为一体。生命之母既是爱，是情欲，又何尝不是坟，不是朽烂。生命之母便是夏娃，她是欢乐之泉，她是死亡之源；她永恒地孕育，她永恒地屠戮；她的爱即是无情。

也许，他想，也许一切艺术，甚至一切精神劳动，都植根于对死亡的恐惧吧。我们害怕死亡，面对须臾即逝性，我们不寒而栗。我们悲哀地看着花开花谢，叶生叶落，心里再明白不过，我们自己也是须臾即逝的，也会很快枯萎凋零。倘若，我们作为艺术家创造形象，作为思想家寻求规律表达观点，那么，我们的目的就是从这大型的死亡之舞中拯救出些什么来，留下一些比我们本身存活得长久些的东西。

精神喜欢确定的、有形的东西，希望它的标志能靠得住；它喜欢的是正存在的，而不是将生成的东西，是真实的，而不是可能的东西。

虽说对自己未来的目标还一无所知，但是他已经越来越清楚地、经常是清楚得令人生畏地感觉到，自己的命运已准备停当,由无辜和平静组成的禁猎期即将过去,他身上的一切都在枕戈待旦。预感经常带来喜悦,如同甜蜜的爱使他辗转反侧,但预感也幽暗而深邃,经常使人不安。

我称为清醒者的那些人，懂得如何通过理性和意识去认识自己，认识并未雨绸缪地对待自己最内在的非理性的力量、欲望和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