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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海洋在监控室占了一个小小的墙角,好似被一盆滚烫的白漆当头浇下,心里是一片烫坏了知觉的空白。
周遭的人、声音乃至于整个世界,都跟着滚成了一锅粥,半晌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正被费渡狠狠地扣在墙角。
费渡一手按住他的肩,一手捂住他的嘴,眉目间好像染着一层冷冷的霜。
肖海洋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觉得那眼珠像两片漠然的玻璃,随意反射出微光,照见他自己狼狈而扭曲的面容。
他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在哪,想不起来自己是该喜该怒,好似神智短暂地跳了闸,只是一阵茫然。
火烧火燎的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费渡才松开牵制着他的手,监控室里灯光晦暗,所有人都被卢国盛那句话震住了,恨不能给他那张嘴加个快进,没人留意到这小小的角落中足以把人淹没溺毙的悲与恨。
十多年来,绷在肖海洋脑子里的那根弦毫无预兆地断了,汹涌的记忆与痛楚呼啸而来,让他难以抑制地想要大口喘息、想要大哭大闹一场。
可是还不行。
时机不对,场合不对,什么都不对。
他面前的费渡好似一道人形的封印,强行拽住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强行将他几欲脱壳而出的魂魄塞回躯壳里。
肖海洋仿佛听见自己的皮囊一寸一寸撕裂的声音,他觉得太痛苦了。
这让他六亲不认地瞪向费渡,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怨恨起对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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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着雪的夜风阴冷而凛冽,能吹透皮囊,直抵肺腑,市局门口的红旗还是国庆时插上的,一直没有摘下来,在风雪中猎猎作响,红得仿佛要刺破沉沉的暮色。
“这个世界太复杂了,无数污浊的东西,长久地沉积在地下,像是无法自愈的沉疴。”
“可是我总觉得,时间就像是源源不断冲上岸的大浪,每一次涨潮都来势汹汹,而每一次的来而复返,也都会把那些缝隙里、地底下的污迹刮掉一些——譬如我们现在有了各种各样的痕迹检验技术,能测谎,能比对DNA,也许很快,还会建成一张到处都是的监控网,能铺到每一个角落。”
原本计划好要“从长计议”的东西,一下子都成了“迫不及待”。
冬至前后,最是昼短夜长,这会俨然已经有入了夜的意思,介于月牙和半月之间的广寒玉蝉高挂在远处钟鼓楼的一角,沾染了一点昭昭的雾气,与瓦片上细细的雪光遥遥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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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怀信静静地躺在那,脸色惨白,有些发灰,果然与生前一点也不像,让费渡想起了一幅自己从他那买到的画——画的是高街熙熙攘攘的路口,林立的高楼和广告牌用了大片深浅不一的灰色随意涂抹而成,走在街上的都是一水的骷髅骨架,他们身上穿着色彩鲜明、款式各异的衣服,将骷髅们分出了男女老少、三六九等。
周怀信画技有限,属于不上不下的水平,平时总是选一些挂在客厅里会让人质疑主人有病的题材,不少买他画的人都只是为了巴结他,买回去也是压箱底积灰。费渡他们这些酒肉朋友,拿了周怀信的画,还总要调侃两句,时常问他:“周大师,你什么时候死?你一死,这画就能升值啦。”
现在好了,那些积压在床底下、地下室、杂物储存间里的画作们终于等来了最大的利好消息,有望重见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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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渡一手扶在车门上,动作一顿,远处的灯光倏地扫过他露出来的额头与眉目,那些弧度像是雕刻而成的,有精心设计的轮廓剪影。
整个燕城就像一条河,数十年的排污治理下,已经基本能一眼看到河底的泥沙,似乎一目了然,清澈而安全,可是总有湍急处,总有暗流。
失踪女孩曲桐生还的几率越来越渺茫,而对于她无数的同龄人来说,这只是个普通的暑假,被乏善可陈的补课班与兴趣班填满,伴随着病恹恹的蝉鸣声,等待着昏昏欲睡的青春期。
窗外炎炎烈日如火,重症室里的中央空调四季恒温,在悠长的浓荫下,竟还显得有些凉意了。
费渡缓缓地取出了一块奶糖,用牙尖撕开,扔进嘴里,随即,他将目光投向了厨房,抽油烟机轰鸣作响,菜刀和案板有节奏地互相撞着,骆闻舟的背影在那里时隐时现。
这种枯燥的文字整理工作,完全无法激发人的肾上腺素,凌晨时分尤其令人昏昏欲睡,得靠劣质咖啡才能强打精神。所有走失儿童的信息记录都十分简洁,男孩女孩、多大年纪、在什么地方丢的、怎么丢的……至于那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喜欢什么,脾气怎样,家里还有什么人每天在噩梦里醒来、打算用余生沉浸在没有希望的寻找里——就都不会体现在纸面上了。
把所有悲剧罗列在一起,就像是灾难中死难者的碑文,又触目惊心、又冗长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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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房子太大了,有限的人气浸染不过来,散发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
那是阳光、鲜花与灯光都无法驱散的死气。
他站在玄关处,踟蹰着。
按理来说,这应该算是他的家,可他每次踏上这一尘不染的玄关,面朝满室透过落地窗打进来的阳光,心里都是含着畏惧的。
这时,隐约的音乐从楼上传来,悠扬的女声在反复吟唱副歌,他恍惚了片刻,好像隐约知道要发生什么似的,缓缓地迈开脚步,往里走去。
落在他身上的阳光触感变得很奇怪,阴冷潮湿、凉飕飕的,不像阳光,反而像是暴雨中的风,吹过他裸/露在夏季校服外的小臂,上面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走上二楼,音乐的声也越来越清晰,那熟悉的旋律如鲠在喉地卡在他的胸口,他有点呼吸困难,忽然停住脚步,想要逃出去。
然而当他蓦然回头时,他才发现,自己身后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融化在了黑暗里,一切都好像是既定的、编排好的,他面前只有一条路、一个去向。
无处不在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逼迫他退上狭窄的楼梯,逼迫他推开那扇门——
他下意识地拉住了那只冰冷而布满尸斑的手,听着呼啸的尖叫,感觉自己在不住地下坠。突然,身后有什么东西拽住了他,他的后背抵在一个坚硬而温暖的身体上,一双手环过他,往上移,盖住了他的眼睛。
他闻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有淡淡的烟味,随即,指缝间有一道光倏地炸开——
费渡猛地惊醒。
他正坐在自家的书房里,翻看一本有些枯燥的项目书,看到一半睡着了。
此时正是下午,一股带着潮气的凉风从窗外涌进来,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风起云涌了起来,眼看酝酿着一场大雨,梦里那些轰鸣的响动和乍起乍落的强光,原来是电闪雷鸣,手机在旁边响个不停,上面显示已经有了三个未接电话——难怪他做梦都听见那段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