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那么聪明，不用看就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可他们偏偏会把这个世界搞糟，他们对什么都没有悲悯，也没有一个时刻肯承认自己是软弱的，他们习惯于把别人摆在自己的棋盘上，你吃我的，我吃你的，输了的大不了掀翻棋盘，不玩了。

当我在空中看到这些，我发现我自己似乎才成了自己，一个翅鬼，一个本应该能飞的人，自由，放肆，大声歌唱。

看来，即使是两天的自由也能让人不害怕。

命本就是两段无边黑暗中间的一线光亮，和之前和死后比起来，你基本上等于没活过。

我第一次自由地决定了自己的大事，心里升起一种做了自由人的错觉，这错觉很让人愉快，我愿意为之流汗。

她在黑暗里砸到你也许本来就是不想活下去了呢，只不过你俩都不走运，一个想死没有死成，一个想飞被砸了回来。

小米就像是一块水晶，傻乎乎的，几乎已经把所有事情忘掉，可她又看起来那么坦然，似乎这样的际遇并没有困扰她，她在这狭小的井下，看起来竟然也是自由自在的。

人世幸福照例是孪生的，忧患也并不单独存在。在生活中我们常会为一只不能目睹的手所颠覆，也常为一种不能意想的妒嫉所陷害。

一个平常人，活下地时他就十分平常，到老以后，一直死去，也不会遇到什么惊心骇目的事情。这种庸人也有他自己的好处，他的生活自己是很满意的。他没有幻想，不信奇迹，他照例在他那种沾沾自喜无热无光生命里十分幸福。另外一种人恰恰相反。他也许希望安定，羡慕平庸，但他却永远得不到它。一个一切品德境遇完美的人，却常常在爱情上有了缺口。一个命里注定旅行一生的人，在梦中他也只见到旅馆的牌子，同轮船火车。

那个妇人如一个光华眩目的流星，本体已向不可知的一个方向流去毁灭多日了，在我眼前只那一瞥，保留到我的印象上，就似乎比许多女人活到世界上还更真实一点。

活得比人长久一点可真是一件怕人的事情，因为一切死去了的都有机会排日重新来活在自己记忆里，这实在是一种沉重的担负。

多少懒惰的人，多少不敢正视人生的人，都借了潇洒不羁脱然无累的人生哲学活着在世界上！

可是现在问题不是应当信托或不应当信托，只是值得信托或不值得信托？为什么那么稀乱八糟？这就是大家业已不能信托，想换船长，想作船长，用新的方法，找新的航线，才如此如此！

信仰本身是纯洁的，但已为一些下流无耻的东西把这两个字弄到泥淖里有了多日，上面只附着有势力同污秽，再不会放出什么光辉了！

年轻人身下是活活的沉默流着的一江河水，四周只是黑暗；无边际的黑暗，黑暗占领了整个空间，且似乎随了水的寒冷在侵入年轻人的身体。他知道再下去一里，就可以望到他们自己的火燎了。

大家毫无作为的被关闭到这一个地方，每日除了经过许多特许的老犯，可以打点草鞋以外，其余人什么事也不作，就只望到天井的阳光推移，明暗交替打发掉每一个飘然而来倏然而逝其长无尽的日子。

日头将落下那一边天空，还剩有无数云彩，这些云彩阻拦了日头，却为日头的光烘出眩目美丽的颜色。远一点，有一些云彩镶了金边、白边、玛瑙边、淡紫边，如都市妇人的衣缘，精致而又华丽。

妇人大致眼睛红红的，脸庞瘦瘦的，如害痨病的样子。孩子则几几乎全部分是生来不养不教，很希奇的活下来，长大以后不作乞丐，就只有去作罪人那种古怪生物。

驻扎城中的军队，除了征烟苗税的十月较忙，其余日子就本来无事可作，常常由营长连长带了队伍出去，同打猎一样，走到附郭乡下去，碰碰运气随随便便用草绳麻绳，把这些乡下庄嫁人捆上一批押解入城，牵到团部去胡乱拷问一阵，再寄顿到这狱中来。

小孩们不即走开，他们便留下来等侯看到此烧纸哭泣的人，或看人收尸。这些尸首多数是不敢来收的，在一切人散尽以后，小孩子们就挑选了那么污浊肮脏的头颅作戏，先是用来作为一种游戏，到后常常互相扭打起来，终于便让那个气力较弱的人滚跌到血污中去，大家才一哄而散。

他想起自己在营伍中的荒唐处，想起几个与生活有关白脸长眉的女人，一道回忆的伏流，正流过那衰弱弊旧的心上，眼睛里燃烧了一种青春的湿光。

到后三人又商量到写信打电报的事情。女孩岳珉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尽是酸酸的，站在天井里，同谁生气似的，红了眼镜，咬着嘴唇。

这时长空无云，天作深蓝，星月嵌天空如宝石，水边流萤来去如仙人引路的灯，荒滩上蟋蟀三两嘒嘒作声，清越沉郁，使人想象到这英雄独在大石块罅隙徘徊阔步，为爱情所苦闷大声呼喊的情形，为之肃然起敬。

鼻中常常嗅着无端而来的一种香气，远处滩水声音则正像母亲闭目唱安慰儿子睡眠的歌。

船在粼粼波光中轻轻摇摆，如极懂事，若无系绳，似乎自动也会在水中游戏。又望到对河远处平冈，浴在月色中，一抹淡灰。下游远处水面则浮有一层白雾，如淡牛奶，雾中还闪着火光，一点二点。

三三站立溪边，眼望一泓碧流，心里好像掉了什么东西，极力去记忆这失去的东西的名称，却数不出。

平常人用自己物质爱憎与自己道德观念作标准，批评到与他们生活完全不同的军人，没有一个人说得较多……战争使人类的灵魂野蛮粗糙，你能说这句话却并不懂他的意思。

这副兵真像一个将军，年纪似乎还不到十六岁，全身就结实得如成人，身体虽壮实却又非常矮短，穿的军服实在小了一点，皮带一束因此全身崩得紧紧的如一木桶，衣服同身体便仿佛永远在那里作战。在一种紧张情形中支持，随时随处身上的肉都会溢出来，衣服也会因弹性而飞去。

三月间的贵州深山里，小小雨总是特别多，快出嫁时乡下姑娘们的眼泪一样，用不着什么特殊机会，也常常可以见到。春雨落过后，大小路上烂泥如膏，远山近树皆躲藏在烟里雾里，各处有崩坏的坎，各处有挨饿后全身黑区区的老鸦。

火光把这些饶舌的或沉默的人影，各拉得长短不一，映射到墙上去。

可是这时节，黄昏景致更美丽了，晚晴正如人病后初愈，柔和而十分脆弱，仿佛在笑着，仿佛有种忧愁，沉默无言。

许多原来哭了多久的，因惊吓而发了痴的，为这一哭都给愣着了。大家都呆呆望着这妇人，俨然忘了自己的一身所遭遇的不幸。

妇人站到屋后望着，水荡边的白木匣子，在黑暗里还剩有一个轮廓，水面微微的放着光，冷清极了，那里一个人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