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通纳懂得了别人一比他年轻的人—在他之前早就懂得的东西:你最初爱的那个人并不是你最终爱的那个人,爱不是最终目标而是一个过程,借助这个过程,一个人想去了解另一个人

伊迪丝又不时吵吵嚷嚷地叫孩子,斯通纳就把孩子抱给她,这时伊迪丝就从床上支起身,抱一会儿,不言不语又很不自在,好像是别的陌生人的孩子。很快她就厌倦了,叹口气把孩子递给斯通纳。不知受到什么说不清的情绪影响,她又哭泣一会儿,轻轻地抹抹眼睛,转身背过斯通纳

虽然接下来的两个月是斯通纳和伊迪丝相处以来仅有的一段满怀激情的时间,其实他们的关系并没有改变。很快斯通纳就意识到,把他们的肉体拉到一起的那股力量跟爱无关。他们交合时的决心既凶猛又超然,扯开后又交合,并没有那种满足他们欲念的力量

你足够聪明———只是比我们共同的朋友聪明
点。但是你有这个瑕疵,那个顽疾。你觉得这儿有某种东西，有某种东西值得去探寻。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你很快就会什么都明白。
你同样天生失败;你不会跟这个世界拼搏。你会任由这个世界吃掉你,再把你吐出来,你还躺在这里纳闷,到底做错了什么。因为你总是对这个世界有所期待,而它并没有那个东西,它也不愿意有那个东西。
比如,棉花里的象虫,豆荚里的蠕虫,玉米里的穿孔虫。你无法面对它们,你又不会与它们搏斗;因为你太弱了,又太固执。你在这个世界没有安身之地。

大学里唯一对这种四处弥漫的欢欣鼓舞似乎无动于衷的人只有阿切尔斯隆。从美国宣布介入战争的那天开始,他就自我逃避,随着战争接近尾声这种逃避变得更加明显。他不跟同事说话,除非系里的事务迫使他不得不说,有风言风语称,他上课时举止怪异,听课的学生都有些害怕和厌恶;他枯燥、机械地照读讲义,从不看看学生的眼睛;他盯着讲义时经常说着说着就没声音了,而且有时一两分钟,有时甚至长达五分钟都沉默不语,其间既不动弹,也不回应课堂上提的尴尬问题。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每年的这个季节，
黄叶或尽脱，或只剩三三两两，
挂在冷得瑟瑟抖颤的枯枝上，
荒废的歌坛，甜美的鸟儿曾在那里欢唱。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这种时日的暮光，
日落后渐渐消失在西方；
黑夜，死的化身，慢慢把它赶开，
在安息中笼住万物。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那火光的闪耀，
在他青春的灰烬中奄奄一息，
在惨淡灵床上早晚要断魂，
被滋养过它的烈焰销毁。
目睹这些，你的爱会更加坚定，
因为他转瞬要辞你溘然长往。

他意识到把一个人的自我完全托付给这些毫无理性和黑暗的力量纯属徒劳和浪费，这些力量推动着这个世界走向不知的终点。同样，像阿切尔·斯隆不曾做过的那样，斯通纳缩回一点小小的距离来怜悯，来爱，所以，他没有被自己所观察到的那股洪流击着。像在其他危机和绝望时刻一样，他再次把目光投向深植在大学这个机构里的审慎的信仰。

他看到,好人都落入缓慢、绝望的衰落中,当他们对体面生活的憧憬崩溃时,人也随之崩溃。他看着他们漫无目标地在大街上行走,眼晴像破碎的玻璃片般空洞;他看到他们走向后门,带着走向刑场的人才有的那种苦涩的自豪,讨要能让他们继续乞讨所需要的面包。他见识过好多人,他们曾经昂自阔步,很有身份感,因为自己作为在某种意义上不会倒闭的某个机构的终身雇员享有的那点可怜的安全,他们怀看嫉妒和痛恨兼有的感情看着他。对于这些觉悟,他从不声张,可是对这种在很多方面打动他、改变了他、深藏在大众视野之外的共同痛苦的洞悉,以及对这种共同困境不声张的伤心,永远不会离他生活的任何时刻太远。

那十年里,当很多人的脸上都可以看到带着永恒的冷漠和荒凉,好像在凝视一道深渊,对斯通纳来说,那副表情就像他行走其中的空气一样熟悉,他仿佛看见了从孩提时就熟悉的那种无所不在的绝望的信号。他看到,好人都落入缓慢、绝望的衰落中,当他们对体面生活的憧憬崩溃时,人也随之崩溃。他看着他们漫无目标地在大街上行走,眼睛像破碎的玻璃片般空洞;他看到他们走向后门,带着走向刑场的人才有的那种苦涩的自豪,讨要能让他们继续乞讨所需要的面包。他见识过好多人,他们曾经昂首阔步,很有身份感,因为自己作为在某种意义上不会倒闭的某个机构的终身雇员享有的那点可怜的安全,他们怀着嫉妒和痛恨兼有的感情看着他。对于这些觉悟,他从不声张,可是对这种在很多方面打动他、改变了他、深藏在大众视野之外的共同痛苦的洞悉,以及对这种共同困境毫不声张的伤心,永远不会离他生活的任何时刻太远。

斯通纳还非常年轻的时候,认为爱情就是一种绝对的存在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如果一个人挺幸运的话,可能会找到入口的路径。成熟后,他又认为爱情是一种虚幻宗教的天堂,人们应该怀着有趣的怀疑态度凝视它,带着一种温柔、熟悉的轻蔑,一种难为情的怀旧感。如今,到了中年,他开始知道,爱情既不是一种优美状态,也非虚幻。他把爱情视为转化的人类行为,一种一个瞬间接一个瞬间,一天接一天,被意志、才智和心灵发现、修改的状态。

你必须记着自己是什么人,你选择要成为什么人,记住你正在从事的东西的重要意义。

“...这所大学就是为我们而存在,为这个世界的弃儿而存在;不是为那些学生而存在,也不是为了无私地追求知识而存在,不是为你听到的任何理由而存在。我们释放出各种理由,我们让个别普通人进来,那些将在这个世界上有所作为的人;但那不过是保护色。就像那座中世纪的教堂,它才不在乎俗众,甚至上帝呢,为了活下去,我们有自己的理由。我们应该活下去因为我们不得不活下去。”

费奇钦佩地摇着脑袋。“你真是搞得我们听上去很不堪,戴夫。”

“我可能是这样,”马斯特思说,“可即便像我们这样不堪,也比外面那些人强,满身污秽,比那些外面世界的浑蛋强。我们不做坏事,我们心口一致,我们为此得到报偿,这是种天然美德的胜利,或者快他妈的接近了吧。”

美就是真,真就是美,——这就是 你在人世知道的一切,你需要
知道的一切。
济慈

斯通纳现在看着她时几乎毫不后悔，在午后柔和的阳光中，她的脸似乎依然年轻、没有了皱纹。我要是更坚强些就好了，他想：我要是知道得更多些就好了；我要是早明白就好了。最后，他几乎无情地想：如果我爱她更多些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