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书摘本创建于:2017-11-08
新千年文学备忘录
卡尔维诺结合作家、读者、批评家的身份,写出了这本才华横溢的小书:几万字里纵横古今世界文学,梳理一条条线索,把不同倾向不同风格的作家一串串连接起来,使我们在文学的迷宫中豁 …… [ 展开全部 ]
- 作者:[意] 伊塔洛·卡尔维诺
-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 定价:26
- ISBN:9787544755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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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让我来为新千年挑选一个吉祥的形象,我会挑选这个:这位诗人哲学家灵巧地一跃而起,使自己升至世界的重量之上,证明尽管他身体也有重力,他却拥有轻的秘诀,也证明很多人以为是时代的活力的东西——喧闹、咄咄逼人、加速和咆哮—属于死亡的王国,就像一个废车场。
当我继续把卡瓦尔坎蒂当作一位轻的诗人来讨论时,我希望你们记住这个形象。他诗中的戏剧角色与其说是人物,不如说是叹息、光线、光学影像,尤其是他称为“精神”的那些非物质的冲动和信息一个绝非“轻”的主题,例如爱情遭受的痛苦,会溶解为不可触摸的形体,穿梭于敏感的灵魂与智力的灵魂之间,心与脑之间,眼睛与声音之间。
简言之,在每一种情况下,我们都面对某种东西,它由三个特点构成:(一)它是最高程度的轻;(二)它是运动的;(三)它是信息的矢量。
在一些诗中,这种信使兼信息就是诗歌文本自身。在最著名的《因为我从未希望回来》一诗中,这位流亡诗人对着他正在写的民谣说:“去吧,轻柔地,直接去找我的姑娘。”
在另一诗中,轮到写作这一行业的工具——羽毛笔和用来削羽毛笔的刀——说话了:“我们是可怜、不解的羽毛笔,/小剪刀和悲痛的削笔刀。”
在第十三首十四行诗中,每一行都有“spirito(灵魂、精神)”或“spiritello(幽魂)”这个词。在一次明显的自我戏仿中,卡瓦尔坎蒂把他对这个关键词的偏爱发挥到极致,集中于一次复杂的抽象论述,它涉及十四种“精神”,各有不同的功能,但全都是在一首十四行诗的篇幅里阐明。
在另一首十四行诗里,身体因爱情的创伤而残损,但依然继续到处走动,像一个“用铜或石或木做的”机器人。比他早几年,圭尼泽利①曾在一首十四行诗中把诗人变成一座铜雕,一个具体的形象,它的力量的来源,正是它所传递的重量感。在卡瓦尔坎蒂那里,物质的重量溶解了,因为人类的幻影的材料可以是无数的,且全都可以互换。这个隐喻并没有给我们烙下一个坚固的形象,就连“石”这个字也没有给那行诗带来沉重感。
在这里我们还看到我在讨论卢克莱修和奥维德时谈到的所有存在的事物的平等性。批评家詹弗兰科·孔蒂尼②把它定义为“ parificazione cavalcantiana dei reali”,意为卡瓦尔坎蒂把一切事物放在同一水平上。
_①圭尼泽利(1235-1276),意大利诗人。-译注
_②孔蒂尼(1912-1990),意大利语言学家和文学批评家。-译注
輕 P.11,12 简言之,在每一种情况下,我们都面对某种东西,它由三个特点构成:(一)它是最高程度的轻;(二)它是运动的;(三)它是信息的矢量。 在这里我们还看到我在讨论卢克莱修和奥维德时谈到的所有存在的事物的平等性。批评家詹弗兰科·孔蒂尼把它定义为“ parificazione cavalcantiana dei reali”,意为卡瓦尔坎蒂把一切事物放在同一水平上。 -
从我上面所讲的,我想我们已开始形成关于轻的概念了。我尤其希望我已证明存在着一种叫做深思之轻的东西,一如我们都知道存在着轻浮之轻。
事实上,深思之轻可以使轻浮显得沉闷和沉重。
要说明这点,莫过于援引《十日谈》的一个故事(第六日第九个故事)。这个故事,讲到了佛罗伦萨诗人圭多·卡瓦尔坎蒂。
薄伽丘笔下的卡瓦尔坎蒂是一位严厉的哲学家,在一座教堂附近的大理石墓园中边走边沉思。佛罗伦萨的纨绔子弟们正骑着马,成群结队地摇过市。他们刚参加完一场社交聚会,正要赶赴另一场,并总是寻找机会邀请更多的人参加。卡瓦尔坎蒂不受他们欢迎,因为他尽管富裕又高雅,却拒绝参加他们的饮闹——还因为他的神秘哲学被他们怀疑是不虔敬的。
_①阿拉克尼,希腊神话人物,与雅典娜比赛刺绣获胜,被雅典娜变成蜘蛛。-译注
_②卡瓦尔坎蒂(1255-1300),意大利诗人。-译注
「有一天,圭多离开圣米凯莱花园,沿着他平时走惯的阿迪马里路走着,来到圣乔尼。如今在圣雷帕拉塔所见的大理石墓,当时都散市在圣乔凡尼周围。当他站在教堂与这些大理石墓之间的斑岩石柱间,而他背后的教堂大门紧闭着的时候,贝托一伙人骑马沿着圣雷帕拉塔广场赶来。
他们一见到圭多站在坟墓间,便说:“让我们去找他碴儿。”他们策马直奔他,嘻嘻哈哈,像一支冲锋的队伍,他还未回过神,他们已来到他面前,叫道:“圭多,你不眼我们一块。但你瞧,哪怕你证明没有上帝可你还不是老样子?”圭多看到自己被众人包围着,便应声答道:“先生们,在你们自已家里,你们爱怎么奚落我都可以。”
接着,他把一只手按在一块大墓石上,由于他身体非常轻盈,所以他一跃就越过墓石,落到另一边,一溜烟跑掉了。」
在这里,让我们感兴趣的并非只是据说出自卡瓦尔坎蒂之口的这番令人精神一爽的话(根据这番话,我们可以说诗人所宣称的“伊壁鸠鲁学说”实际上是阿威罗伊学说,后者认为个人的灵魂只是宇宙的智慧的一部分:任何人只要能够通过智力上的猜想而上升至宇宙性的思考,以此超越个人肉体的死亡,则坟墓就是你们的家,而不是我的家)。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是薄伽丘所创造的那个视觉场景,也即卡瓦尔坎蒂“身体非常轻盈”,一跃而起。
_阿威罗伊(1126-1198),伊斯兰哲学家。-译注輕 P.9,10,11 深思之轻可以使轻浮显得沉闷和沉重。 援引 薄伽丘《十日谈》:卡瓦尔坎蒂 -
在卢克莱修和奥维德那里,轻都是一种以哲学和科学为基础来观看世界的方式:卢克莱修奉行伊壁鸠鲁的学说,奥维德则奉行毕达哥拉斯的学说(奥维德笔下的毕达哥拉斯酷似佛陀)。
在这两位诗人那里,轻更是某种来自写作本身的东西,来自诗人自己的语言能力,不受诗人宣称奉行的无论什么哲学教条的影响。 -
我已提到过奥维德的《变形记》了,这是另一部百科全书式的诗(比卢克莱修的《物性论》晚五十年),它的起点不在物质的现实中,而在神话学的寓言中。
对奥维德来说,任何事物也都可以转变成另些事物,对世界的认识也意味着溶解世界的坚固性。同样地,对他来说每一样存在的事物之间都有着根本性的差距,这与任何一种权力等级制或价值等级制是截然相反的。
如果说卢克莱修的世界是由不变的原子构成的,则奥维德的世界就是由那些定义各种事物(不管是植物、动物还是人)的特质、属性和形式构成的。但这些仅是种普通物质的外表而已,这种普通物质如果被深刻的情感所触动,就可能会变成与该物质最不同的东西。
正是在形体变成另一个形体的过程中,奥维德展示他北与伦比的才能他讲述一个女人怎样发现自己正变成一棵忘忧枣树:她的双脚在土里生了根,柔软的树皮渐渐往上爬,裹住她的腹股沟;她移动一下,想抓头发,却发现双手全是树叶。或者他谈论阿拉克尼的手指,擅于绕羊毛或拆羊毛、转动织缍、刺绣,有一回我们看见这些手指不断拉长,变成蜘蛛腿,开始织起蜘蛛网。輕 P.8,9 奥维德的《变形记》 -
在文学的无垠宇宙中,总有一些新的道路等待探索,既有最近的,也有古老的;一些可以改变我们对世界的看法的风格和形式……
但如果文学仍不足以确保我追求的不只是梦,我就会求助于科学,让科学来为我心目中那一切重量全部消失的想法提供养分。
求助于科学论述,以寻找符合我心目中的世界的形象,是否合理呢?如果说我这种尝试吸引我,那是因为我觉得它也许可以跟诗歌史上一条非常古老的线索联系起来。
卢克莱修的《物性论》是第一部描写对世界的认识偏向于溶解世界的坚固性的伟大诗篇,引导人们认识所有无穷小、轻和游移的事物。卢克莱修试图写一部关于物质实体的诗,但他一开始就警告我们,这实体是由不可见的粒子构成的。他是重视物质的具体性的诗人,这具体性是通过物质永恒不变的实质来观照的,但他首先告诉我们,空虚与实物一样具体。卢克莱修主要关心的是防止物质的重量压碎我们。哪怕是在阐述决定每一事件的严格机械性的规律时,他也感到有必要让原子以无法预期的方式偏离直线,从而确保原子和人类的自由。这部关于不可见的事物,关于无穷、无法预期的可能性的诗——甚至是关于空虚的诗——是出自一位对世界的物质现实绝无任何怀疑的诗人之手。
这种把事物原子化的做法,还扩展至世界的可见方面,而正是在这里,卢克莱修充分发挥了他的诗人本色:旋转于射进暗室里的一道阳光中的微尘(第2卷,第114-124行);被浪潮轻轻抛到“湿沙上”的那些外表相似但每个都不一样的小贝壳(第2卷,第374-376行);或当我们走路时把我们缠绕却不为我们注意的蜘蛛网(第3卷,第381-390行)。
_卢克莱修(约前99-前55),古罗马诗人和哲学家。輕 P.7,8 卢克莱修《物性论》